杨慎矜含沙射影,话中有话,李亨面色顿变,倒未急于为己辩驳。

那日上元夜,李亨的确与韦坚在闹市有过匆匆一遇,虽说只是寒暄了几句,大庭广众之下也谈不上何来甚么构谋之嫌可言,不过,杨慎矜等人既敢在朝堂上当面排构进此谗言想必定是有备而来。李林甫一干人等既做足了功夫卯足了劲儿,倒要看其等究竟意欲何为,做欲扣顶甚么帽子诬陷忠良。

听着杨慎矜把矛头转向李亨,显是欲将李亨也牵扯其中,韦坚心下一沉,就地顿首道:“陛下,望夜灯市,臣与太子殿下实乃是不期而遇,时,太子殿下正带着小郡王围在台下观看杂耍,臣与太子殿下沾亲带友,怎可佯作视若无睹。陛下明鉴,杨御史这般锢蔽见闻,随声是非,必是有人授意,结帮营私,包藏祸心,意图一手遮天!”

这两年李林甫在朝中专政自恣排除异己杜绝言路,早就为明眼人看穿,前年连与之同宗属的李适之都可佞罢,“大义灭亲”,更别提欲除其他在朝为官者,更不会手下留情。韦坚这会儿实也看得心如镜明,甚晓李林甫、杨慎矜等人今日早朝之所以胆敢在御前寻衅滋事,也是有恃无恐,想必在此之前就已事先谋计好,欲来个一石二鸟,想要趁机打压李亨乃至一举把李亨拉下马,既如此,更绝不容许其等再将李亨搅扯进来,否则,以李林甫的阴险狠毒,一旦获罪只怕难再有沉冤得雪之日。

韦坚话音才落地,但听李林甫紧声就发难道:“听韦尚书言下之意,莫非是在指罪某?”

盱视着对号入座的李林甫,韦坚冷笑一声。索性夹枪带棒把事儿往明里挑:“李相乃当朝宰相,久踞相位,位高权重,某岂敢与李相作对?满朝文武,有几人不是李相座上客,某也不过是在御前略尽忠言罢了,李相又何必急着顶罪?”

李林甫面上微微变了脸色,早就听说韦坚工于辞令,今日一见果是未令人失望,只可惜凡不与其为舞者都将被视作佞臣贼子烽烟无尽全文阅读。不得善终,往后里韦坚在这世上更为留不得。

睇目李林甫、杨慎矜等人,皇甫惟明战袍一甩。径自直立起身,声音陡地八分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臣与韦尚书茗茶论道都是为有罪,祸及门第,那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放肆!”

皇甫惟明这一当堂谩辱。李隆基不由震怒,纵便李林甫、杨慎矜是罗织罪状,皇甫惟明近年也确实有些侍功傲主之气,都道武将豪练,但若自觉功高盖主意欲权大压主,无疑将是自毁前程。

睨眄皇甫惟明。李隆基微霁颜,龙颜越发凝重:“爱卿言外之意,是在指怪朕是个昏君了?”

“陛下。臣……”

天颜一怒,众臣子不禁个个噤若寒蝉,皇甫惟明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适才一时过激竟出言无状,刚欲躬身作释,却被李隆基当头喝断:

“鸿胪卿皇甫惟明。日显狂悖之气,罔执恩宠。离间君臣,自即日起,解除其河西、陇右节度使之务,贬为博川郡太守,并籍没其家!”

乍听李隆基下此圣谕,朝臣中立时引生一阵窃议,皇甫惟明不由得也怔愣在了原地。见状不妙,韦坚赶忙从旁拱一拱手,欲代为说情,还未来得及张嘴却听李隆基紧接着又下了第二道敕令:

“刑部尚书韦坚,干进不已,贬为缙云郡太守!”

顿一顿,环睇堂下众臣,李隆基起身步下御座,径直提步向后殿,高力士侍奉在边上,忙不迭示下退朝,转即趋步在后,随驾离去。

圣驾拂袖而去,一众臣子面面相觑在下,无敢有人追上前再做它言,更无人敢多置喙赘言半句。李林甫、杨慎矜交换了个眼神,却是面露喜意,李隆基对韦坚、皇甫惟明的降罪惩处可谓正中其二人的下怀。

待众臣不敢怒更不敢言的三两成群纷纷退向兴庆殿殿门外,李林甫拿眼睨了眼俱是一脸呆愣在那如遭受了五雷轰顶的韦坚、皇甫惟明,旋即也与杨慎矜不无趾高气扬的随后离开,而韦坚、皇甫惟明两人杵在殿内却是良久的似有恍惚。

李亨默未作声的陪同韦坚、皇甫惟明站在那,一时也不知当作何言说,事出仓皇,这刻还心有余悸之余,心下更是莫名压着份极重的忐忑不宁,那感觉,仿乎这桩事儿到此并不会告一段落。

前朝有人被贬黜的事,只半日就传遍后.宫,江采苹闭门不出在梅阁,自也听闻了韦坚、皇甫惟明被降罪一事。

皇甫惟明也算是个用兵良才,为官为人正直不阿,今番却因悉李林甫贼子野心上奏李隆基祈罢之反而遭贬黜,听来也着实叫人心叹惋惜,只是,这就是历史,更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恁谁人也逃不开躲不过天命。

江采苹浅浅地品着手上清茶,品茶之道,如同品人生,总不免有所感触,或长叹,或欣然,最终都不过是种心境而已。倘使皇甫惟明不逞这一时之勇,能忍下这一时之气,或许事情不尽然就全无回旋余地,李林甫的口蜜腹剑,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史称“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想当年,张九龄、李适之等正直之士,不就是因此而遭逐以致被诛的。以人为鉴,才可苟全己命,保全九族,加之年前李隆基留驾在太真观的那段日子,李林甫当堂训教了朝臣那一席“马料论”,这大半年连谏官也“无敢正言者”,一个个乖乖地做起了“持禄养资”的“仪仗马”了,今下皇甫惟明、韦坚当真是不值得为与李林甫这等小人争一时口舌之快而牵累家小。

经此一事,李亨有惊无险,李隆基只限于惩治韦坚、皇甫惟明的个人过失,并未有何针对李亨之处,可见是为保住李亨的太子之位,是为顾全大局末日红警之王。皇甫惟明虽是正月十三才兼封的河西节度使。官至鸿胪卿,才升官三日便被贬黜,但也唯有如此,舍小保大,才不致以生出更大的动荡。

“娘子,淑妃来了。”

晌午才过,皇甫淑妃就登门来梅阁。江采苹正闭目养神在阁内,见云儿相引了皇甫淑妃入阁,便起身相迎:“这晌午头上,姊怎地过来了?”

待执了皇甫淑妃的手一并坐下身。江采苹才示向云儿赶紧地去沏壶香茶来,云儿应声恭退下,不大会儿就端了一壶雪茶奉上。这雪茶。是以梅林枝头上攒积的冰雪所煎冲泡而成的茶水,甘饴可口的很,是江采苹今冬才研制的。

这半年云儿与皇甫淑妃走的极近,自打江采苹年前病愈起,皇甫淑妃便十为关照云儿。江采苹抱病在榻那几日。圣驾由太真观起驾回宫那夜,云儿奉茶时不留神儿烫伤了手,过后还是皇甫淑妃让身边婢奴取了瓶腊脂来,亲手拿与云儿擦拭以消肿防冻裂,只不知,今日是否是云儿相请了皇甫淑妃前来与江采苹散闷的。

“唉。实不相瞒江梅妃,嫔妾今儿个来,是有事相求……”待云儿侍立向一旁。皇甫淑妃挑了挑眉,看似有难言之隐一般轻叹了口气。

江采苹心下巍巍一动,若皇甫淑妃今个只身前来是为前朝之事,想是其也无能为力:“姊莫这般见外,有何事吾能帮托上的。姊但说无妨。”

接过江采苹递过手的茶盅,皇甫淑妃凝眉不展的又搁在了茶案上:“想是江梅妃也听说了。今儿早朝,陛下盛怒之下,贬黜了韦尚书及……”

江采苹浅啜口茶,凝睇皇甫淑妃,未待皇甫淑妃把话说完就温声打断道:“吾也有些话,想与姊说。恕吾直言,姊久在宫闱,不是不知身为后妃御嫔,不可干政,更不允僭伺帝意,后.宫干政乃大忌。”

皇甫淑妃面颜一黯,不觉长指已攥成拳状,微晃才掩于袖襟下。江采苹轻搭上皇甫淑妃的手,敛色又道:“今日朝堂上的事儿,先时吾已听云儿说起过,吾便与姊道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时下大局未定,这丢卒保车之理,个中厉害,姊是个明事理的人,无需吾多说,姊也深明。”

皇甫惟明与皇甫淑妃尽管都为皇甫一族的脉系,轮到这一辈儿也早就出了五福,甚至连远亲都沾不上,但毕竟是属同宗。早年江采苹并不知晓皇甫家还有皇甫惟明这样一个有着将帅之才之人,只知皇甫淑妃出自名门大族,不过在其入宫之前并不怎受李隆基待见,而今想来,早些年李隆基之所以不予晋封皇甫淑妃,许是也在顾忌着外戚专权,史上外戚、宦官轮流专权亡国的朝代不胜枚举,要说李隆基也是以史为镜,纵便如高力士这等的大将,官累至骠骑大将军、进开府仪同三司,现如今不也是年愈有名无实空有个名衔手上却早无兵权实权。

当年江采苹在御前为临晋讨封实受册时,其实也还不知皇甫家还出了个在为大唐镇守一方边疆的大帅,只能说是与皇甫淑妃一见如故,自觉投缘罢了,故才做了个人情不成想由那以后竟建下深交。皇甫淑妃的口风也甚严紧,若非年节时候皇甫惟明从驻地来京师长安进献对吐蕃作战中的战利品,宫宴上李隆基称誉皇甫家是为大唐的贤妃良将,江采苹还不知情原来皇甫淑妃与皇甫惟明系出同门。

不知何故,自知悉这个的这十余日以来,江采苹便有分惴惴之气,翻来覆去的才幡然醒悟到原来不管是在临晋受册一事上,亦或是在皇甫淑仪晋位为淑妃一事上,李隆基并不全是在意着江采苹的感受,并不尽是在征求江采苹的意见,很多时候很多事更不尽然是单纯的来与江采苹商酌的,别看只是个封号,帝王将相后妃御嫔却是各有掣肘,盘根错节至极。

志不求易,事不避难,今下皇甫惟明惹祸上身,遭此劫难,皇甫淑妃来梅阁无非意在相请江采苹在御前求个情面,殊不知,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非但不可跟李隆基求情宽罪皇甫惟明,皇甫淑妃还须尽可量的不掺和这件事才是明智,现下不避嫌难保明日就不会不被迁罪及身,待到皇甫惟明落难那日更无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