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门将来报朝中派来大臣,王忠嗣略有迟疑,才跃上马背回府。

待见来人原来是高力士时,王忠嗣心下才觉稍安,高力士与其同为武将出身,现累官至骠骑大将军、进开府仪同三司,不过手上并无兵权罢了。再者,高力士虽是李隆基面前的近臣,却非奸佞小人之徒,且颇有度量,时行善事,是以在王忠嗣看来,即便高力士今番是为月中石堡城一战前来问罪,少时也大可与之坦诚相待。

“高将军远道而来,忠嗣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见谅。”一手将马缰绳交予门将,王忠嗣大步迈入正堂。

高力士背立在堂中,正不无感愧堂堂一个大唐威震四方的大将军的府邸竟出人意外的陈简,但听身后传来王忠嗣的声音,连忙回身,拱手还礼道:“王将军见外了倒霉小子与魔法女。老奴冒昧叨扰,不请自来,烦扰了将军操练兵马,将军不怪才好。”

“高将军说的这是哪儿里话?高将军‘一发而中,三军心服’,功卿宰臣,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骄,顺而不谀,谏而不犯……”王忠嗣也就地一拱手,对高力士长揖了礼,“将军进王言而有度,持国柄而无权,近无闲言,远无横议,君子曰,‘此所谓事君之美也’,忠嗣敬仰将军久矣!将军请!”

见王忠嗣虚礼作请入上座,高力士忙微躬了躬身:“王将军谬赞老奴了,陈年旧时事,老奴今已老矣,将军才是吾大唐福将,立功边域,战绩彪炳!”

看着王忠嗣的中规中矩,高力士是如何也难以想象济阳别驾魏林在御前所状告的王忠嗣有“欲奉太子”之心之罪。想当年。王海宾战亡于对吐蕃的松州一战中,王忠嗣尚未满九岁就被接入宫中,优恩如是,还为李隆基收养为假子,连王忠嗣的名儿都是李隆基所赐,养育之恩大如天,王忠嗣又岂会有意与李亨争夺太子之位之心,更何况王忠嗣自小就与李亨游处,二人十为投契,情意相得。长年手足之情又岂是假的。

尽管高力士原就有所质疑那日魏林在南熏殿所言十之**是在诬陷王忠嗣,甚至是受人教唆授意,结党营私在朝中排构异己。构陷忠良,但李隆基对此已是动怒,且有圣谕在先,早年高力士纵便跟在李隆基身边鞍前马后也未少立下汗马功劳,但今下高力士毕竟只有个“骠骑大将军”的空头衔。说白了,只是内宫的司事罢了,早被释了兵权,也就不便总在御前谏诤。况且自李林甫在前朝大发言论以来,群臣皆避讳李林甫的那番“马料论”,杜绝言路。谏争路绝,单凭高力士一人言说想是也于事无补,换言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也唯有先行领旨赶来将军府把近日朝中的情势告知王忠嗣,以便王忠嗣心中多少也有个数也好应对才是当务之急,然而,此刻面对刚由沙场上驰马奔回还带有一衣身的风霜之气的王忠嗣。高力士一时却颇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应从何说与王忠嗣事关魏林、李林甫、董廷光三人进宫面奏其有拥兵以佐太子的谋逆之罪的事由。

大斗拔谷。

哥舒翰迎风屹立在谷峰上。正在察看谷下兵势,日前才与吐蕃大军在此有过一场血战,虽说以少胜多,死守住了大斗拔谷,但也伤亡惨重,军中近有三分之一的兵士这几日都因伤还不能复原严守战地,是故倘使吐蕃再倾军而下卷土袭来,只怕仅靠其手上现有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再对敌,如若届时王忠嗣不派兵增援大斗拔谷势必会面临失陷之危。

为此哥舒翰已在谷上站了一个多时辰之久,从晌午过后就独自一人攀上谷峰到这会儿,要日暮西山,哥舒翰眺望四野,俯察着四周地势,寻思着如何以地利之势埋伏下兵马,严阵以待吐蕃再度犯境,精囊妙计还未理通却望见家僮左车远远地朝这儿奔来。

“将军,宫里来人,把王将军押往长安去了!”

乍听左车这么一说,哥舒翰不由怔住了身:“何人胆敢动将军府?”

“仆听将军府的门将来报,来人乃宫中高将军,说是奉旨而来,因征入朝。”左车据实以报道。

“何时之事?”哥舒翰越发有些怔忡,料想这宫中敢以“将军”自称的人,想必有且也只有高力士一人了。

“午时之前事。”左车随哥舒翰向前走了两步,想起甚么似地又说道,“王将军临由人押赴长安之前,交代调将军立返将军府镇守,以安军心。”

见哥舒翰不予吭声,左车长臂一抱:“还请将军定夺!”

哥舒翰半晌若有所思,才沉声问道:“可知是为何事?”

左车剑眉一皱:“据将军府门将所报,听似是为月中石堡城一战。”

哥舒翰面颜一沉,心下顿添愤懑,又是石堡城,上回其与王忠嗣在将军府饮酒作别时,就察觉出王忠嗣早有先见之明,早料及迟早有一日会因石堡城被降罪,若是石堡城那般易攻克,王忠嗣又岂会放着唾手可得的立边功的机会白白错失掉,说来说去还不都怪董廷光那个贯只懂生搬硬套兵书又自以为是的小辈儿,今下李隆基也不知又听了何人的谗言,竟欲将石堡城战败的罪过迁怒于王忠嗣身上至尊战士全文阅读。

“备马!”

别看哥舒翰从不曾有过入朝面圣的时候,却也深知而今朝中李林甫一手遮天,如若再加上董廷光从旁一再毁谤,此番王忠嗣被押赴京都只恐是有去无回,有口难辩。在对吐蕃一战上,才相继有过石堡城、大斗拔谷两场战事,时下大唐与吐蕃可谓都是损兵折将不小,眼下又日渐迎入腊月数九严天,估摸着吐蕃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再轻易出兵与大唐交战,既如此,为今之计当是快马加鞭紧追王忠嗣奔赴长安,竭尽全力为其开罪才是。

“将军是要赶回将军府?”看着哥舒翰从未有过的一脸的沉重,左车忍不住多问了句。

睨眼左车,哥舒翰一甩身上的战袍,厉声正色道:“吾要入京面圣!”转又对左车说道:“立刻派人相请赤水军使李光弼至将军府,令其务必在明日破晓前赶至,只道是王将军之命!”

月中王忠嗣擢升哥舒翰为左卫郎将时,同时也提拔了李光弼充赤水军使,今时王忠嗣有难,哥舒翰自觉其与李光弼应合力相营,而现下其也只能与李光弼商酌此事,只待李光弼到来,交由李光弼留守在将军府,其再行赶赴京都,到时也省却再有何后顾之忧。王忠嗣一向器重李光弼,又与其有着提携之恩,时,王忠嗣受奸人构陷,想是李光弼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当李光弼赶来将军府,与哥舒翰细密商酌了一番过后,哥舒翰带着左车连夜奔赴长安时,已是三日后。这时的王忠嗣,早被下了天牢,李隆基连召见王忠嗣也未召见,就传令三司推讯之,几陷极刑。

大理寺天牢外,哥舒翰几欲入牢看探王忠嗣,却都被挡于门外,守牢狱卒只道是李隆基早有圣谕明示下,王忠嗣身犯“欲奉太子”之谋逆大罪,罪当万死,未经圣允,或持当今天子手谕者,任何人不得入内看探,恁其是王公将相亦一概不予通融。

初回长安,哥舒翰本就无处投助,现又连见一面王忠嗣都难于登天,不禁甚感在这繁华无与比及的西都长安,想要有求于人当真是举步维艰。若换在早些年,其父哥舒道元尚在人世那些年,家族显赫,门楣望族,必是比今日投门有望,一思及王忠嗣现在身处天牢之中,如此拖延下去恐将连个活命的机会都无,毕竟,贻误战机尚是小,顶就被贬,这谋逆之罪却是大,着实大大的不在哥舒翰意料之中。

当年哥舒翰为父守孝,客居长安三年,一别十载,如今再回长安,却连去平康坊买个醉寻花问柳的心思都半点也兴不起来。哥舒翰平生只有两大嗜好,一是嗜酒如命,再个便是喜好美色,盛年时醇酒美色时时常伴其左右,自从投在王忠嗣门下,这几年已是甚少再沾美色,至于美酒,时不时倒还与王忠嗣小酌上几杯,可是今下连个与其饮酒作乐的那个人都被打入天牢。想着早年自己也曾仗义疏财,是个重诺守信之人,哥舒翰左思右想,正欲决意登门大理寺卿府邸拜访,欲求行个方便,好歹让其与王忠嗣先见上一面,刚要转身离开天牢,忽听有人唤道:

“足下可是哥舒翰将军?”

闻声,哥舒翰抬首看去,只见正由天牢中走出来一人,长相斯文,却身带佩刀,看上去像是个狱史。遂拱一拱手,先礼上与人道:“某正是哥舒翰,不知足下是何人?”

“吾乃大理寺天牢司狱史,李扬也。”

哥舒翰心下微微一愣,适才还在犯愁,如何走个后门进去这里三层外三层把守严守的天牢,不成想这会儿就有人出来与之搭讪了。

端量眼李扬,哥舒翰忙又答礼道:“原来是李狱史,幸会,幸会!”

李扬拱手还一礼,伸手作请哥舒翰步向一旁,借一步说话。晨早便听狱卒说,有边将欲求看探牢中的王忠嗣,李扬遂密报于薛王丛,之所以这时辰才寻见哥舒翰,也正是受薛王丛所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