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震怒,圣怒难犯,李隆基拂袖乘上龙辇,转向后庭。

见圣驾拂袖而去,哥舒翰不假思索的就叩头相随在龙辇后,继续跪地哀求:“陛下,王将军乃志士仁人,忠君为主,绝非横行朝野倒行逆施、扰乱超纲为祸社稷之徒!陛下仁圣,赎臣斗胆,恳请陛下开恩,明察秋毫!”

李隆基乘坐在龙辇上,面对哥舒翰的三步一跪九步一叩,沉着龙颜全未放色。其实,对于王忠嗣的谋逆,李隆基不无持疑,王忠嗣养在宫中数年,一直对李亨礼敬有加,就连李俶小时,王忠嗣也十为疼宠,以王忠嗣的品性也不会是个以怨报德之辈,纵便这些年王忠嗣也的确未少为大唐屡建奇功,声威在外,但做人要饮水思源,当年若非李隆基恩待并收王忠嗣为假子,又岂能有王忠嗣今时之威名远震。

尽管如此,但李林甫、董廷光、魏林等人却一口咬定了王忠嗣有过欲奉太子之心,且王忠嗣自身兼四镇节度使、一人佩四将印以来,这两年也确实有贪图安逸之心,不再似往年那般一门心思都扑在驰骋沙场上,近年更未少招揽贤士入府,河东、陇右、朔方、河西一带的骁勇善战之士几乎都已投拜在王忠嗣门上,正如那日李林甫、董廷光、魏林三人所言,所幸王忠嗣实非是个叛臣贼子,否则,天下之祸恐将早已发生。而凡是边疆重臣,一旦战绩彪林,难免也会心生骄侍之心,譬如皇甫惟明,当初皇甫惟明若不是那般无可救药的指天画地,自以为是的当庭不予人留余地,甚至连李隆基的话都听不进耳中去。李隆基又岂会大发雷霆之怒,盛怒之下贬斥了皇甫惟明、韦坚二人,并籍没其家,毕竟,文臣也罢,武将也罢,无不是李隆基这个身为当朝天子、一国之君的逐个点提起来的,对其等每一个人更是倾注了厚望,而今却要一个又一个的亲手再将其等打回原形,这不亚于是在斩杀自己的左膀右臂。又怎会不觉惋疼。

而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却又蛮不知俯身认个过,若其等能与李林甫那些文臣一般,及时懂晓何谓忍一时、退一步的变通之理。李隆基自也用不着一而再的作难,时又轮到王忠嗣身上,李隆基实则也不尽在问罪王忠嗣到底有无觊觎太子之位之心,本也有意借此给王忠嗣一个教训,以免王忠嗣再步皇甫惟明的后尘。然照现下的情势来看,王忠嗣却也倔愚的很,并不比皇甫惟明识时务。当日李隆基之所以特命高力士亲去了趟西北王忠嗣的将军府,又何尝不是意在让高力士从中说劝一番王忠嗣,即便王忠嗣被押赴京都来后说句软话,也不见得李隆基还会怒发冲冠。网开一面也不是不可,怎奈王忠嗣却是直立在那一语不吭,而董廷光、魏林在与王忠嗣当庭对质时。两人又是一唱一和尽把王忠嗣状告了个有凭有证,如此一来,就算李隆基有心偏袒王忠嗣也只能先把人打入天牢,只望王忠嗣这几日待在天牢之中能面壁思过,及早反省也便早日释足。

哥舒翰趋步叩恳于后。看着龙辇一步不停,越发连声叩请道:“陛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纵便对吐蕃石堡城一战,王将军师出无功,有缓师之嫌,石堡城过期不克,但王将军也不过是不想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而已。当日河西兵马使李光弼奉旨西上,王将军便已明言在先,‘平生始望,岂及贵乎?今争一城,得之未制于敌,不得之未害于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归朝宿卫乎!其次,岂失一黔中上佐乎?’不战而屈敌之兵,才乃上兵伐谋之道呀!”

李隆基微霁颜,却仍未理睬一路追随在后的哥舒翰,虽说王忠嗣的确不止一遍的上表过石堡城一战的个中厉害关戈,但大唐已与吐蕃交战在前,且吃了败仗大败而归,总要有个人来担罪,而董廷光又将罪责一股脑推诿在王忠嗣头上,魏林又状告了王忠嗣有欲奉太子之嫌,互为勾结落井下石,倘若王忠嗣在大理寺天牢依是不置一词,即使李隆基手操生杀大权那也护不得王忠嗣周全。不过,今日看哥舒翰言辞慷慨,李隆基也大有感触,看来,王忠嗣手下也真有舍命相随的忠将良才,许是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眼看再往前走就到南熏殿,已到宫闱重地,而李隆基仍无意开恩,哥舒翰心下不由有些焦急如焚,身为前朝边将,后.宫可谓禁地,其由花萼楼一路追至南熏殿,原以为李隆基会摆驾勤政殿,若再往前走只怕有所不妥,直闯宫门已是犯下大过,此刻再擅闯后.宫更为大罪倒霉小子与魔法女。顾及此,哥舒翰未再犹豫不决,当即紧走几步,大步拦向龙辇一侧:

“陛下,臣,哥舒翰,不过是个边陲小将,人微言轻,但请陛下听臣一言,臣甘以大斗军副使、左卫郎将之功名利禄,以微臣一己之命,保王将军清白之躯,代王将军入狱顶罪!陛下,时,大唐与吐蕃才有过两场血战,正当边患四伏之际,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倘陛下时下罢黜王将军,定招致吐蕃大军乘虚而入,一旦再生战事,兵刃相交,所失陷的可不只是一两座城池,数以万计的大唐臣民更将家破人亡,浮尸遍野,血流成河……陛下,臣恳请陛下三思,宽宥王将军,内有贤相,外有良将,才为国祚之绵长,盛世永固啊!”

说到动情之处,哥舒翰忍不住声泪俱下,情之切切,言之凿凿,听来更令人为之感怀不已。高力士伴驾在旁,刚才就已在朝担抬龙辇的几个小给使使眼色,示意其等放缓脚步,以便哥舒翰跟上。

凝睇哥舒翰,李隆基这刻也微微动容。哥舒翰极言王忠嗣无罪,是受人构陷,一心赤诚,李隆基心下也不是全看不明王忠嗣亦是被冤枉的,是含冤莫白,开元二年七月时,吐蕃入寇,朝堂上百官商议起任薛讷摄左羽林将军,为陇右防御使,率杜宾客、郭知运、王晙、安思顺以御之,以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为先锋,及贼于渭州西界武阶驿,苦战胜之,杀获甚众,诸将嫉其功,按兵不救,以致王海宾以众寡不敌殁于阵,大军乘其势击之,斩首一万七千级,获马七万五千匹,羊牛十四万头,李隆基闻而怜之,故才诏赠王海宾为左金吾大将军。而今时,李隆基又何尝愿意眼睁睁看着一代忠将之子再遭人诬陷,朝中臣子一旦心不齐力不合,便会生出拉帮结派之势,而祸起萧墙才是最不容小觑的隐患所在。

与此同时,江采苹也陪着皇甫淑妃一同出宫,赶往公主府慰唁昨夜病故的郑万钧。一步下车辇,便见郑府门前已是撤下红烛笼,换上白烛笼,府中也一早儿就搭建了灵棚,丧幡在寒风中呜咽着。

“阿娘……”一见皇甫淑妃到来,临晋立时礼了一礼,见江采苹也一道儿登门,忙又施了礼,“儿见过江娘娘。”

江采苹与皇甫淑妃连忙抬手扶向临晋,这时,郑潜曜守孝在父亲的棺椁一旁,也沙哑着嗓音揖了礼,双目充着血,一看就知从昨夜到这会儿未少痛哭流涕。

江采苹与皇甫淑妃在整仪幡前稍理一理妆颜,便移步落泪幡前吊唁了一番,郑潜曜及其姊弟四人掩面低啜在棺椁两侧,待礼毕,郑潜曜才与临晋步上前来还礼,毕竟,江采苹与皇甫淑妃皆是宫中妃嫔,尤其是江采苹,此番可是纡尊降贵而来。

“今儿便免了这些虚礼……”与皇甫淑妃一人一手各是扶了郑潜曜、临晋起身,江采苹这才回身是以跟在身后的云儿呈上一轴祭幛,“郑少监病故,本宫细想之下,便与淑妃商酌,送上这轴祭幛,略表致哀之意。死者已矣,生者如斯,望尔等节哀顺变。”温声关慰着,便打开了手上的祭幛,只见其上只书写了四个大字——“瑶池返驾”。

一见祭幛上所题之字,郑潜曜赶忙躬身还礼:“臣,叩谢江梅妃赐恩,主上天恩浩荡,臣兄弟五人感沐皇恩,在此叩谢吾皇万岁,万万岁!”

“快些免礼。”江采苹轻抬下皓腕,示下郑潜曜起见。这祭幛上的字,乃其出宫之前,匆匆返了趟梅阁所书,本想奏请李隆基御笔题写,但听哥舒翰正与李隆基说提王忠嗣之事,江采苹这才与皇甫淑妃商酌一二,由其代为书写。代国公主乃金枝玉叶,生前也是个乐善好施之人,郑万钧更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堪称李唐家众多驸马中的好表率,今下李隆基既赐下郑万钧与代国公主合葬于桥陵,赐以此祭幛也不为过失。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郑潜曜的姊弟四人,以及郑府上下仆奴,见状也纷纷伏地一叠声叩谢皇恩,在其等看来,今个皇甫淑妃能亲临已是给足郑府面子,而江采苹的纡尊降贵更使诸人受宠若惊,毋庸赘言,江采苹自是代圣驾而来的,又怎不令人深感皇恩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