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

殿内静极一时,李隆基凝睇杨玉环,龙颜闪过一抹难以捉摸。

杨玉环樱唇一抿,秀眸浮上泪盈:“三郎!”娇唤着,便从殿门处直奔向李隆基,屈膝伏在李隆基怀中,嘤然有声,“三郎可是也要弃玉环如敝履,不欲与玉环相见了……”

“爱妃,爱妃何出此言?”龙目微皱,李隆基轻抬起杨玉环梨花带雨的桃面,话音中有着浓浓的疼惜。

含泪凝目李隆基,杨玉环越发委屈的啜泣道:“三郎那日说,顶就回宫三五日便回华清宫,可知玉环见日好不思盼三郎……”

听着杨玉环的哭泣,李隆基轩一轩长眉,反而朗笑了声:“朕,乃一国之君,朝中国事,近来繁重,难免多耽搁几日。爱妃怎地便由骊山回宫了?”

娟美跟在杨玉环身后,紧声就怨幽道:“娘子心思陛下,迟迟不见陛下回,这两日都在以泪洗面,哪儿还等得,奴便陪了娘子骑了红玉,策马加鞭回宫。”

李隆基皱了皱眉,龙颜有些凝重:“未有命近侍一路护从,只就爱妃一人?”

瞋目一贯嘴快的娟美,杨玉环又含娇嗔道:“听三郎言下之意,莫不是厌弃玉环回来?亦或是在恼怒玉环,未相从郑才人、董芳仪几位姊一道儿回宫?三郎若这般不想见着玉环,玉环这便回去就是!”嗔怪着,起身便走。

李隆基连忙拉拽住杨玉环的葱指,沉声含笑道:“爱妃这是作甚,这是要去往何处?”

杨玉环轻轻地一甩手,背过身掩面低啜了声:“玉环还能往哪儿去,这天下之大,也只有那太真观是玉环容身之地!”

李隆基龙目一皱。声音浑沉的唤了声杨玉环:“爱妃……”见杨玉环未回身应声,龙颜顿显烦厌之色,杨玉环时不时耍小性子,这倒不让李隆基动气,反倒使李隆基倍觉畅怀,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人不为女人小鸟依人般的娇美所动,人非圣贤,食色性也,然而让李隆基有些嫌恶的却是。杨玉环动不动便拿回太真观说事。

当初从太真观追下山的是杨玉环,入宫后又一再说闹着回观的人也是杨玉环,这事不过三。有时让李隆基着实颇觉听得腻累,其身为大唐国主,又岂可受人胁制,但又耐不得杨玉环何,平日里也就得过且过了。但也须分场合不是,譬如今刻,殿中在座的还有哥舒翰主仆二人,杨玉环竟也当着边将臣下的面不依不饶的哭闹个不休,如此迁就下去,还真不知会否传为臣民的笑柄。

江采苹静坐在旁。见状,心下纵压有千斤重的沉郁,却还是适时从中说和出声:“骊山行宫远在千百里之外。陛下实乃是担忡贵妃。”

李隆基微霁颜,碍于现下哥舒翰还坐在下,遂缓一缓口吻,示下高力士命人添置上一张食案,以便杨玉环入席。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口上虽未作它言,此刻心下却十为感喟江采苹的识大体。

会意李隆基示意,高力士立时朝几个宫婢使了个眼色,暗示其等在左侧又添置了张席次,并微躬身作请向杨玉环:“且请杨贵妃入座。”

逢巧小夏子这会儿也从司膳房传膳赶回,同来的几个承应膳给使毕恭毕敬地奉上膳食,才随从小夏子又恭退下。

杨玉环杵在那,见李隆基不予温情说哄,原不免更添气闷,待回首留意见殿内右侧还有旁人在时,花颜这才微微一变,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刚才自己似是有失体统了些,既有下台阶可下,于是在哥舒翰对面的席次上坐下了身。

哥舒翰、左侧主仆二人适才旁观在侧,这刻自也听了个明白,尤其是左车,也才知晓眼前这人才是那为宫外人所人尽皆传道的杨玉环,但见哥舒翰步离坐席,上前行礼,遂趋步在后,亦礼了一礼。

“臣,哥舒翰,见过杨贵妃!”

杨玉环秀眸一挑,细细端量了两眼哥舒翰,目光却停留在了哥舒翰身后的左车身上:“你便是那一战成名、拒战于苦拔海杀的吐蕃大军溃不成军,制敌三路军马落荒而逃名声大震的哥舒翰将军?”

哥舒翰就地躬了躬身:“臣惶恐。”

杨玉环嫣然一笑:“早在华清宫时,三郎便与玉环说道了将军勇猛之事,将军半断枪与敌搏杀,端的令玉环敬仰……”顿一顿,又笑靥自然开道,“但看将军身后的小将,也是个多才多智之人,且不知有何高凡本领?”

一听杨玉环问及,左车侧脸“刷”地又是好一阵儿涨红,只觉心跳在骤然加速。之前错把江采苹误当做了杨玉环,此时杨玉环就坐在斜对侧,怎不令左车心血膨胀,试问谁人没个年少轻狂之时,当下就红赤赤的回道:

“仆,乃家僮左车,见过杨贵妃。”

左车尚是黄口小儿时,就已跟从在哥舒翰身边上阵杀敌,久经沙场,虽说今下还不过弱冠之年却也算是个见过大阵场的人,而看着身量短小的左车,杨玉环心中却莫名有分起意,感觉对这个像极其小时在故里山野之间所见过的那人面狗躯而长尾的青兽一样,让人乍见之下既惊惧又好奇。

看一眼左车,杨玉环越发起兴:“你可与本宫说述一番,你有何作为?”

“仆……”再看左车,再被杨玉环这么一问,看似有些窘困,好半晌吭哧都未能答上话来,若不是西北边塞的风沙早把其吹打成了一身的古铜色肤色,想必这会儿其那张早已涨成猪肝色的脸不知要被多少人嘲谑起哄。

看着左车站在那手足无措,乃至羞臊的口不能言,杨玉环不由得忍俊不禁,掩唇轻笑出声,连娟美侍立在一旁也跟着“扑哧”一笑。这下,左车更为慌措,跟个小娘子似的羞得直抬不起头来。甚至连抬眼看一眼杨玉环那一笑倾城欢的笑颜都不敢。

瞋眸娟美,杨玉环勉强敛了敛如花般的笑靥,却是计上心来,娇滴滴的望向李隆基,细声细语道:“三郎,玉环有一请,不知三郎恩允与否?玉环甚敬慕哥舒翰将军,亦对将军沙场上的勇猛早有耳闻,都道‘百闻不如一见’,今有幸与将军结识。三郎何不示恩,让将军一展身手,也便宫中六卫长上一番见识!”

左车心中一喜。未期竟还能有幸在御前一显身手,之前跟从哥舒翰闯宫,本抱定一死之心,不成想事情竟平地逆转,龙颜在勃然大怒之后竟又大悦。还下谕在南熏殿设宴。当李隆基得知左车在对吐蕃一战中,也是与哥舒翰马上马下立下汗马之功之时,更是破例开恩命人为左车加置了坐席,这之于左车而言,已然是天大的恩宠,但更令左车喜出望外的尚在于。就连杨玉环也对其青眼有加,是以一听杨玉环在御前举谏,怎不大喜过望的跃跃欲试。何况这宫里宫外谁人不知,杨玉环而今可是李隆基心坎上的人,日前从大斗拔谷出发来京时,左车就曾向哥舒翰提议过,此番来长安多备一些金帛以便营救王忠嗣。毕竟,这年头求人办事都少不得要打点在先。怎奈哥舒翰偏不听劝,以至于楞是在大理寺天牢外连吃闭门羹。换言之,倘使进京之前就备足了金帛物什,眼下献上,不管是孝敬于江采苹还是奉承给杨玉环,实则都可取悦李隆基,再想为王忠嗣求情开罪至少容易得多。

反观哥舒翰,却全不似左车,非但毫无窃喜之意,反却面色微沉,冷声就拱手道:“启禀陛下,上阵厮杀,乃极尽血腥之事,恕臣直言,不宜在皇宫大内舞枪弄棒,倘冲撞天颜,臣岂非死罪。”

拱手说着,哥舒翰一顿,全未在意杨玉环已然花颜微变:“陛下乃一代圣君明主,臣此番进宫,乃为王将军一事而来,还请陛下开恩,宽宥王将军。”

哥舒翰今番之所以不经传召擅自入京,原就只为替王忠嗣求情故才闯宫面圣,尽管李隆基盛怒已消,且举杯畅饮了这小半日,但李隆基并未明示何令下敕释放王忠嗣,眼看外面天色将晚,哥舒翰根本就无心献舞助兴,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哥舒翰虽也是随身带刀而来,却不志在刺圣。说白了,如若是单纯的意在讨杨玉环欢心,哥舒翰更不会领这个情,献媚何人,其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老将,别说还对大唐立有边功,即便无功可言,让一个边将当殿为妃嫔舞剑那也是一种羞辱,一旦传出去往后里如何在军中立威。

察觉到杨玉环面颜已变,左车一凛,赶忙埋低首,睨了眼得罪了杨玉环却犹不自觉的哥舒翰,直干着急但又无奈。李隆基恩下其与哥舒翰席地而坐,一同陪饮,在左车看来,三分是看在其在沙场上与哥舒翰配合的天衣无缝上,七分则是念在其有礼有矩上,若这时多嘴插言,不见得便会讨杨玉环欢心,却未可知不会不叫人觉得其是个卖主求荣的奸佞小人,反不如闭上嘴,纵使被问罪也不罪在其身上。

环目诸人,江采苹温声浅笑道:“将军所言甚是,调丝弄竹可赏心悦目,舞枪弄棒总归有所不宜,时,边陲军务迫在眉睫,不知将军做欲何时动身回府?”

哥舒翰拱手一拜:“臣,是为王将军之事冒死上言,但凡王将军无罪而归,臣便即日赶赴上任,万死不辞!”

美目凝目李隆基,江采苹凝眉莞尔一笑:“将军忠肝义胆,可嘉可表,着是忠义之士,大唐之福将也!”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多说反却不美。杨玉环虽不是李隆基传召回宫的,但杨玉环既已回来,江采苹自觉也不便再在南熏殿多留,至于王忠嗣一事,顾念在哥舒翰也是一片赤诚之心上,以及王忠嗣这些年也未少为大唐屡建奇功的份上,想是李隆基也会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有感于心王忠嗣本就是遭人构陷的。不过,该拾场时还是要拾的,纵便心有千怨万恨。

次日早朝,李隆基就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下敕宣昭了擢升哥舒翰的事,同时仅以王忠嗣阻挠军功的罪名贬斥了王忠嗣为汉阳太守,而绝口未提王忠嗣欲奉太子之罪,原即子虚乌有之事,圣意已明,自此朝中也再无人敢问究此事。

但江采苹与杨玉环之间的嫌隙,却由此加剧,不日,董芳仪、郑才人等人也由华清宫回了宫,后.宫的争锋也越发绽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