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琰父女四人迎入京师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

李隆基在勤政殿与李林甫、裴耀卿等人商议过朝政,便移驾南宫,与杨玉环设宴款待了这位阿丈,并赐以府宅。随父应召入宫的杨氏三姊妹各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李隆基还当众下敕,往后里三夫人出入宫掖,凡公主以下皆持礼相待,并承恩泽。

本是跟从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入京进献蜀锦的杨钊,因在宫中得以与杨玄琰认亲相见,也有幸参赴了这场家宴。趁此宴席,杨钊更是将来京途中路过郫县时,由章仇兼琼亲信手中所得的价值万缗的四川名贵土特产一一分赠予杨氏诸姊妹,巧为钻营,博得杨玉环一笑,由是便在御前美言,并把杨钊引荐与李隆基,龙颜大悦之下,便擢为金吾卫曹参军,从此可随供奉官随便出入禁中。

近年李林甫在朝野专权,排除异己,时任剑南节度使的章仇兼琼一直苦于禄位难保,早有意使杨钊进入朝廷,作一内援,今岁正是探知杨玄琰奔赴长安的小道消息,故才特命杨钊负责今年蜀锦进贡一事,还特命亲信备送了那匹价值万缗的土特产捎带入京,以便杨钊便宜行事。而杨钊也未负章仇兼琼所望,果是与杨玉环攀上了关系,均得以提拔。

不日便到年节,许是宫中又添新气象的缘故,今年的年节年味也十足。

百官进宫朝贺之日,不只后.宫妃嫔出席在座,杨玉瑶姊妹三人亦随父一同并列在座,连杨钊也破例赐与了席位。杨玉环盛装在上,与江采苹一左一右陪坐在李隆基身侧,下有父兄姊妹欢聚一堂,叫人看来着实忍不住感喟。杨府一门今时果是今非昔比,鱼跃龙门了,单是这气场,已是羡煞人眼。

为助兴,杨玉环还舞了霓裳羽衣舞,轻歌曼舞令人微醉,舞罢,更意犹未尽的又抚了一曲琵琶,不得不认可,杨玉环确实是个才艺过人的女人。一舞一曲已然使千百梨园弟子自愧不如,羞于再献艺。

李隆基却是越发龙颜大悦,下坐的文武百官自也不会在这兴头上扫圣兴。把酒言欢在下,好不尽兴。唯独寿王李瑁坐在人堆里闷闷不乐,寿王妃韦氏陪坐在李瑁身边,倒未显何异色,只为夫君斟着酒。看似一如当年才与李瑁丰旨成婚时一样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宴到中场,江采苹便以不胜酒力悄然离座,附耳交代云儿留在花萼楼,独自带了月儿步出殿外,提步向龙池透一透气。殿内的风景纵惹人眼花缭乱。却也闷得慌,不及这外面清净。

杨氏三姊妹虽说才抵达长安没几日,但自打那日进宫进见就留在宫中。只道是所赐府邸还未修造完,还有诸多地方须装潢,而杨玉瑶姊妹仨又与杨玉环多年不见,是故姊妹之情甚笃,对此李隆基也未多过问。便默许下,权当让杨玉环聊解思慰。如此一来。这宫中却成为杨玉环与杨玉瑶姊妹四人的天下,见日里语笑喧然在南宫,尤其是杨玉瑶,就像一只花蝴蝶一般,不止在宫里四处晃动,每当李隆基摆驾南宫,杨玉瑶还时常与杨玉环一块儿伴驾,似有意若无意的总团团围绕在李隆基身旁,貌似有着说不完的话。

江采苹凭栏斜倚在龙池中的船舫上,望着那一池结了半冬薄冰的湖面,遐思幽远。对于今下杨氏一族的崛起看,江采苹全无半点介怀之意,谁叫这便是历史,是不可逆转的天意,之于历史长河而言,眼前的兴盛,实则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时下的盛世表象,早在李隆基一连贬斥了两员边将良才时起,其实也已趋向危机四伏。身为一个可预见未知的人,世道如此,又还有甚么不能看破的,及早脱离了这副皮囊,或许反而可以早早的解脱,回归本命。

游神儿间,龙池中忽而激起一股浪花,凝结在湖面上的那一层冰冻哗哗几声响,竟是破开了一块七尺见方的洞,覆亚在其下的池水,瞬息也像极承载了多大的压强似的,沽沽向上喷出一汪水柱来。

乍见这情形,月儿不由吓了跳,以为冰面要裂开,忙不跌扶了江采苹急欲奔下船舫,这时,脚下的船舫却晃荡了两下,那感觉,好似是船底在被极大的冲里带动。

“娘子,小心!”仓皇之下,月儿赶忙紧紧搀扶住江采苹,一时也不敢再动,生怕船舫剧烈摇动下再出何差池。

江采苹凝眉环目四下,这船舫乃宫中游湖所用,诸如竹筏之类的自是比不及,何况时下正当寒冬,若说这池面化冻是因由晌午的日头今个较暖,船舫停靠在龙池岸边上,与之交接之处的冰层相对来说也较为不够厚实,但这船身的摇晃却有些异常。

江采苹虽甚少到龙池来,但也知这池中停泊的船舫是则天女皇时就传下来的泛舟江上的彩船,李隆基修造了兴庆宫之后才将此从太极宫移入龙池,尽管这些年极少用之,也就天宝初登望春楼观看彩船巡游时排上过一回用场,却也绝不是年久失修的糟物。

正思量着,却听池中又溅起一阵儿水花,眨眼间,竟见几条金鲤相继跃上水面来,且一条衔接一条的不间断地从水下簇拥而上。

“娘子,金鲤!”见状,月儿不禁喜不自禁的欢呼了声。这天寒地冻的腊月天,竟能睹见金鲤跃出池面怎不令人又惊又喜,若非亲眼所见,当真是难以置信。

江采苹凝目池中成群游过的金鲤,看着金鲤似是被甚么东西吸引而来,竞相翻跃又争相游去,好似是为透个清新气儿般,心下微奇之余,直觉这是有人在玩弄把戏。

忖量间,身后隐有脚步声,江采苹蓦然回首,却见薛王丛正由船仓中走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心跳倏地漏跳了半拍。

当看见薛王丛时,月儿也是一怔,不成想薛王丛竟会在此,刚才步上船舫时,也未步入船仓去看下里面是否有人。不过,今日宫中设宴,原想着应无人有这闲情来此才是,转而又一想,前刻陪江采苹由花萼楼离开时,薛王丛还端坐在席位上,在与满殿宾客举樽欢饮,何以这会儿竟又出现在此……

来不及多想,月儿一回过神儿,赶忙对薛王丛屈膝行了礼:“奴见过薛王。”

薛王丛一抬手,细目微眯,看似带着几分酒意。

四周片刻静寂谧,江采苹才觉心神稍平:“薛王怎地在此?”

待话问出口,放心又觉得有些唐突,“但愿本宫未扰了薛王心兴……”

面对江采苹的问究,薛王丛却未置一词。这下,江采苹不由得有分无趣,仿乎自己是在没话找话说,更像是在与一个陌生人搭讪。

“你且退下。”

又是好半晌相对无言,薛王丛才牵动了下唇际。

月儿看眼江采苹,就地缉了缉手,垂首恭退下。

薛王丛步向前两步,倒背着手迎风伫立在船舫一角处,此时,池中的金鲤已是没入水底,只余下那一块破碎了的冰窟窿,日晖下,格外刺目。

“不知薛王有何指教?”江采苹拢一拢衣肩上的霞帔,须臾,温声启唇。薛王丛既支开了月儿,想必是有何话要单独与其说,月儿及云儿彩儿都是薛王丛送入宫的,课可谓是薛王丛安排在宫里的眼线,但此刻毕竟是在宫中,月儿虽已步下船舫到前面把风,这船舫也不是说话之地,还是长话短说为妙。

薛王丛背对着江采苹直立在船前,却未答声。目光注视着偌大一片龙池,若有所思。

这龙池,早年乃诸王隆庆坊的旧邸之所,池面益广。这些年,每逢年节,薛王丛都会来此独坐,一来醒一醒酒气,二来回顾一番昔日年少时的青葱无忧,也唯有在这儿才可忆苦思甜。

“薛王若无它事,本宫先行告退。”见薛王丛不予理睬,江采苹稍作沉吟,便做欲请辞。先时从花萼楼出来,这会儿也快小半个时辰,也该是时候回殿。这宫中人多眼杂,万事都要小心行事,龙池地处虽偏,但也不得不设防。倘使给人撞见,其放着宫宴不顾,反却与薛王丛在此约见,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闲话。况且时下的情势,原本就对其不利。

若说今下宫里头有太多双眼睛在羡慕着杨玉环,通通都把心思放在杨氏姊妹身上,那些明里暗里在盯着江采苹的,时刻留意梅阁一举一动的人,断是也少不了。仅是心存观望的,就已够多,绝不在少数。

江采苹莲步轻移,正欲举步下船,薛王丛却淡淡的开了口:“与本王多待会儿,便让你这般不自?”

江采苹绣履一带,薛王丛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偏偏却一语中的,说中了其的心思。纵便已入宫十余载,然而,只要与薛王丛独处,哪怕只是个擦肩而过,江采苹仍一如当初与薛王丛在长安城街头初见时一样,整个人神思晃然,有种遏制不住的魂不守舍。

氛围微妙时分,只听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亲唤声凭空传入耳:

“苹儿!”

江采苹心神一震,懵然寻声看去,只觉眸眶一酸,不觉间已是落下泪来。

只见月儿所站的那边,江仲逊正由崔名萶引领着,不知何时竟已步上船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