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辇驶离东宫,在去往公主府的路上,中途并未停歇。

城道上的行人看见薛王丛与李琎骑在高头大马上护从着一辆车辇行来,辇帘上缀以金穗,一看便知这辇中定是乘坐着金贵之人,远远地就都避开,退让出一条路来。

虽说江采苹此番只带了彩儿一人跟从在身旁,今早随其同来的其他婢仆先时都已随从皇甫淑妃去了公主府,即便算上薛王丛与李琎带在身边的仆从,车辇两侧也无几个婢仆,但薛王丛与李琎二人却是显贵,一人是当朝亲王,一人更是世袭罔替的贵胄,单是“薛王”、“汝阳王”的名号在这长安城只怕早都盛名久负,谁人会不识谁人又会不晓。毋庸质疑,在路上行人眼中,能劳驾得动薛王丛与李琎护从的人又岂会是平庸之辈,何况是两人一同护从之人。

由东宫朱门驶离,转过两条街就驶至郑府后门,一见薛王丛与李琎到,司阍立马入府通传。想必皇甫淑妃在陪临晋送犯困的小县主回府时,就已交代过家丁少时会有贵客上门。

见江采苹挑了辇帘,彩儿也立时扶了江采苹步下车辇,薛王丛与李琎亦同时跃下马,将马缰绳交予郑府的司阍。

“劳烦薛王、汝阳王相送本宫至此。”趁着司阍入府通传的工夫,江采苹又与薛王丛、李琎二人嘘寒问暖了几句。

李琎拱手答了礼,斜阳下,夜风初起,吹得其身上的衣袍越发显得有些肥大,好似撑不起来一般。

薛王丛缄默着也未多言它话,细目却未敢直视江采苹的眸光。今日在东宫,其并未多吃几樽酒。也未吃醉,只是有时候,清醒着反不如大醉上一场,越是清醒,心只会越痛,痛得不能呼吸。尤其是面对着想得却得不到的心上人时。

“江娘娘!”

这时,临晋与驸马郑潜曜一块儿陪送皇甫淑妃步出府门来,仍一如早些年在宫中还未出嫁时那样,见着江采苹便十为亲切。

“小县主可是寐着了?”江采苹回身颔首搭上临晋的手,不无关切道。

“回府路上便寐着了。”临晋握着江采苹微凉的纤手。蹙眉关问道,“江娘娘的手,怎地这般凉?”

江采苹付与一笑。眉心隐过一分惆怅:“这便是人老矣。”

“江娘娘又说笑,这若是老了,便与江娘娘一般仙姿玉貌,儿倒恨不能也早些老矣。”临晋煞有介事地咯咯一笑。

皇甫淑妃不由从旁呵斥了声:“不得无礼,怎可与江梅妃打趣?”

临晋嘟一嘟唇。垂下首去。江采苹莞尔一笑,全未介怀,别看临晋都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在其面前,却还是一副孩子气,生在这宫中。是天真的可爱也罢,故作又傻又天真也罢,至少比终日裹着愁绪度日多几分情趣。

不知为何。此番代驾出宫,参贺李亨与张氏的大婚之礼,江采苹忽而觉得有些累了,感觉自己再也兴不起往日的精气神儿了,之前在东宫。若非满朝文武以及众多宾客还未离去,想是其会在小县主寐着前就会乏的退席。也或许。是早已厌倦了这种挂着虚伪面具逢场作戏的场合。

看见薛王丛与李琎也一道儿同来,郑潜曜赶忙迎上前礼道:“薛王、汝阳王请入府一坐。潜曜已命人在府中备下茶水。”

薛王丛是个茗茶高手,江采苹更为精于茶道,不管郑潜曜这番说辞是为江采苹所准备的还是事先就料及薛王丛会来,说来都无不是之处。

“郑郎子见外了。今日时辰已不早,待改日本王再行叨扰。”薛王丛不轻不重的回了声,李琎站在旁,面上罩着一层暮光,也未赘言旁的。

“阿娘这便回宫了,往后里时气渐热,好生照拂箐儿。”临行时分,皇甫淑妃还不忘又交嘱了临晋几句,而后才与江采苹同乘上一辆车辇,返向凌霄门方向去。

薛王丛与李琎一直将车辇送到宫门前,二人才勒转马头,各自回府。听着马蹄声渐远,车辇也已驶入宫城之中。

待回宫,江采苹便与皇甫淑妃先行同往南熏殿,做欲回禀李隆基,刚转过百花园,便听得园中传出几声嬉笑声。

“娘子……”彩儿眼尖的最先捕捉见园中的人影竟是杨玉环,忍不住从后拿眼睨了一眼园里。

江采苹与皇甫淑妃相视一眼,正欲绕过,才举步却听一旁奔出一个人来,竟是服侍在杨玉环身边的丹灵。

“奴见过江梅妃,见过皇甫淑妃。”丹灵依礼礼了一礼,才又起身说道,“贵妃相请江梅妃与皇甫淑妃入园。”

彩儿杏眼一瞪,听丹灵这口气,岂是在作请,根本就是在传令。杨玉环今下得宠不假,但江采苹却执掌着凤印,纵便贵妃是后.宫七十二御妻中位分较高的那一个,可凤印毕竟掌在江采苹手中,且不论是否是代掌,杨玉环如此让个宫婢传话,在彩儿看来,却是在以下犯上。

“烦请在前引路。”稍作沉吟,江采苹凝眉轻抬了下手,心知杨玉环既敢半道儿相拦,料定是有恃无恐,十有九成这会儿李隆基也在园中。

果不其然,待步入园中,只见李隆基正手持一支白玉笛直立在园深处的石亭里,而杨玉环则手抚着那把逻沙檀木琵琶,与李隆基含情脉脉的对坐在亭中。

“玉环只知三郎雄才大略,竟不知三郎亦是个知己!”一曲抚罢,杨玉环娇笑如嫣的怀抱着琵琶对李隆基嫣然一笑。

李隆基手抚过玉笛,看似欲与杨玉环说笑些甚么,目光瞥见江采苹与皇甫淑妃正步过来,龙目微皱。

“嫔妾参见陛下。”江采苹垂首一礼,与皇甫淑妃已是看见刚才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浓情蜜意。

“爱妃免礼。”李隆基一抬手,步出石亭,龙目环了睇侍立在亭外的几个宫婢。

江采苹蛾眉轻蹙,未待李隆基伸手相扶,就径自直立起身。杨玉环既有心让丹灵事先侯在园里。估摸着早就料定其与皇甫淑妃一回宫就会先去南熏殿。

见江采苹刻意避开一步,李隆基龙目一皱,龙颜闪过一丝凝重。先时在勤政殿圈阅奏本,不知何故晌午未到就感觉头痛胸闷,适巧杨玉环抱了琵琶在殿外求见,只道是悟出了一首曲子,意欲弹与其先听为快,这才移驾来百花园,既可边赏这满园的春光又可纾解心中烦闷,不成想几曲合奏下来已然是日落时辰。

“嫔妾与淑妃。适才由东宫回宫,本想去回禀陛下,今日太子殿下与张良娣的大婚之礼操办的甚是风光。巧在陛下与杨贵妃在此,嫔妾便交旨了。”江采苹依依垂目,闻声作禀着,却见李隆基手上的那支玉笛看上去好像极为眼熟。

李隆基微霁颜,扶了江采苹起身。感触着江采苹微凉的掌心,一时兀自觉得颇有些无颜以对。

“陛下若无旁事,嫔妾先行告退。”江采苹不着痕迹抽回手,依礼又礼毕,便做欲退下。

“嫔妾亦告退。”皇甫淑妃紧声也礼了礼,其随从江采苹在东宫忙活了大半日。虽说是有几分私心,然而李隆基却与杨玉环在这儿情意绵绵,怎不叫人瞧着心酸。与其杵在这儿。委实不如快些退避,也省却扰了圣心,过后更会徒添烦扰。

眼见江采苹说走就走,杨玉环秀眸一挑,追下亭阶来:“姊可是嫌恶玉环?”

江采苹珠履一带。回身凝目已是满目委屈的杨玉环:“贵妃何出此言?”

杨玉环黑烟眉轻挑,泪盈于眸:“姊若不是嫌恶玉环。何以处处躲着玉环,避而不见?”

江采苹美目微凝,浅勾了下朱唇:“贵妃言重了。”顿一顿,方又展颜道,“贵妃与陛下琴瑟相和,怡情怡景,吾今儿个颇乏,只是不想扰了贵妃与陛下的雅兴。”

“姊当真不是怨怪玉环?”杨玉环秀眸一亮,笑靥自然开。

江采苹抿唇一笑,皇甫淑妃看在旁,适时接道:“敢情贵妃端的多虑了。”

李隆基干咳一声,轩一轩长眉:“如此,爱妃先行回梅阁歇息。”

李隆基的话中似有深意,江采苹却无心细忖,礼一礼,刚欲与皇甫淑妃退下,又听杨玉环唤道:“玉环听三郎说,姊也善吹笛,改日玉环可要与姊讨教一番!”

回眸对杨玉环微微一笑,江采苹旋即提步向园外。

皇甫淑妃步在一旁,直到与江采苹徒步走过百花园前那条长长的宫道,才放缓步子从旁劝慰了声:“这宫中的恩宠,宛似那镜花水月,上心与否都是其次的,看开了也便不介怀了。”

江采苹止步苦笑了笑:“姊莫担忡,吾不妨事。”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正欲先送皇甫淑妃回淑仪宫,却见云儿从对面疾步来。

“娘子!”一见江采苹与皇甫淑妃,云儿即刻紧走了几步,迎上前来,“娘子与淑妃可算回来了,奴瞧着这天色已晚,着实担忡的紧!”

“无妨。”江采苹温声说着,示下云儿道,“汝先行送姊回去,回头让司膳房多备几样汤食,今儿个奔忙了一日,想是姊也乏了。”

“是。”云儿就地应了声,自知今日折腾这一整日,任谁人都会乏累。前刻都去宫门那转了几趟,都未等见江采苹回宫,但又不敢冒然去找小夏子作问,这刻见到江采苹与皇甫淑妃一同回来,心下也就放心了。

待与皇甫淑妃分开,江采苹却未回梅阁,而是趁着还未到夜禁时辰,又匆匆赶往禁中佛寺。韦氏乃李亨元配,今个却是李亨迎娶新妇子之日,于情于理都硬将此事告知韦氏才是。

既是避无可避,与其由旁人口中传话,或由人嘴碎的道听途说嚼舌根,江采苹倒宁愿由自己亲口将此事告与韦氏。纵便本该事先知会韦氏,而这几日想必韦氏也会有所耳闻李亨赐婚的事,但有些事,早一天知道反不如晚一日知晓,尤为是身为一个女人,那般多的情非得已已是有够折磨人,能少一日的心痛总比多一天的伤心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