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圣驾留在了南宫,未再移驾旁处。

酉时,杨玉环就请旨差了几个小给使,担了顶辇轿将杨玉瑶送出了宫。

看着杨玉瑶一瘸一拐的由人搀扶着乘坐辇轿回府去,杨玉环心下隐隐有种解恨的痛快感。今日只不过是略施手段,对杨玉瑶昔日的所作所为还以颜色,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杨玉瑶既敢当面在李隆基面前故作娇柔做作之态,狐媚性子尽露,杨玉环索性成人之美,陪这个三姊演这场好戏,才不失为是做戏做足。骨子里既生不安分之心,也就休怪其不念所谓的姊妹之情,在御前下此狠手。

换言之,这还只是小惩,倘使杨玉瑶仍死不悔改,往后里全不知收敛,它日杨玉环更不会手下留情,今日扭伤的还只是这个三姊的左脚的脚踝,来日里如若杨玉瑶真的胆敢再爬到其头上作威作福,到时伤的可就不再只是一只脚的事了。在这宫中,女人不狠,便会落得一无所有,入宫这两三年,杨玉环已是看透。

杨玉瑶回到府中,却是将自个关在房中哭闹了一宿,事后想来,才转过弯儿来,才晓得差点被杨玉环弄残了一只脚。

裴徽姊弟二人在庭院里见母亲一回府就伏在卧榻上嘤嘤啜泣起来,本想跟入房中劝慰几声,却被母亲关在了房门外。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早早的守寡,裴徽姊弟两人幼年丧父,这些年随母亲搬回外祖父府上,今下二人虽还是黄口小儿却早已深知寄人篱下过的是甚么日子。

“徽儿,可是你阿娘回来了?”

杨玄琰在东书房听见西跨院的哭声,遂搁下笔砚步了过来。

“阿翁。”裴徽立马恭敬有加的亲唤了声,回头看一眼紧闭着的房门。低下了头。

杨玄琰眉头一皱,已是听出房中的哭声是杨玉瑶的:“这是怎地了?”

“不是吾与阿姊……”裴徽极小声争辩了声。

杨玄琰的眉头越发深皱,步上前叩了几下门:“玉瑶,是阿耶。”

房内,杨玉瑶伏在榻上,一听杨玄琰正站在房门外唤其打开房门,略一思忖,反却啜泣的更为厉害了些。

“玉瑶……”听着房内的哭声越发放声,杨玄琰眉头紧皱着又叩了两下门,沉声叹口气。转身领着裴徽姊弟二人步出了庭院。

自从那年裴郎子病故,杨玉瑶就携家带口又搬回杨府来,对于裴徽这个外孙。杨玄琰倒十为疼喜的紧,但杨玉瑶的脾气这几年却有些令人难以忍受。虽说杨玉瑶自小就是姊妹三人中脾气占上的那个,但自打嫁入裴府,这脾气却是越发见长,尤其是在搬回府中来以来。杨玄琰着实有些看不惯自家女儿的易怒,不止是事事都得依顺着,见日里还得像供佛似的供着才行,就这样还隔三差五的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不是冲着裴徽姊弟二人高声训斥就是对府上的几个婢仆喝叱,动辄非打即骂。

且不说府上的婢仆。那些还都是下人,裴徽姊弟俩可是杨玉瑶亲生的,乃是自己女儿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以每每看见杨玉瑶对自家外孙疾言厉色,杨玄琰难免于心不忍,疼惜的很。毕竟,裴徽姊弟俩已是丧父,纵有顽劣之时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儿的打骂个不休。何况黄口小儿顽劣几分原就无可厚非。譬如今日的事,先时杨玄琰坐在书房中。裴徽姊弟俩在庭院里边玩耍边等母亲回府来,杨玄琰可未听见裴徽姊弟俩哪儿里又不顺自家女儿的心了,可杨玉瑶一回府上就吊着个脸,这会儿更是大发脾气,连其这个“阿耶”的话都不理睬,这不免叫杨玄琰气闷添堵,却又说不得,往日一说急了,杨玉瑶便拿当年的事说事儿,满口的理儿怨怪其这个做父亲的不帮自家女儿反而帮外人。

其实,当年的事,杨玄琰何尝不祈盼着是自己三个女儿中的一个能嫁入王府,奈何当年武惠妃却偏偏一眼相中了时为杨府丫鬟的杨玉环。无奈之下,杨玄琰这才急中生智假称杨玉环也是杨府的小娘子,且正待字闺中,过后这才收了杨玉环为义女,怎奈这些年过去,杨玉瑶却仍不体谅其这个做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说白了,杨玄琰又怎会希乞自家三个女儿落选,当时之所以胳膊肘往外拐那也是情不得已之事,也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罢了,换言之,如若杨玄琰未将杨玉环收为义女,又怎会换得今时今日的门楣生辉,父女四人都得以蒙受圣恩,举家迁来京都长安,并赐予这偌大一座府宅,羡煞人眼。

“阿翁……”待跟从外祖父步近书房,裴徽不无畏敬的望着杨玄琰,半晌吭哧,“阿娘何以这般痛哭,徽儿记着,今儿个非是阿耶的忌日……”

听外孙这般一问,杨玄琰不禁有分黯然伤情,拉过裴徽姊弟俩依偎在自己身旁,长叹息了声。白日里回府时,杨玄琰有在府门外遇上正要进宫去的杨玉瑶,还特意多问了几句何故只有杨玉瑶一人进宫,而不是姊妹三人一同进宫,杨玉瑶只道是多日不曾进宫不免思念宫中的杨玉环,杨玄琰便也未再多问,自知杨玉瑶打小就与杨玉环合不来,但现下杨玉环已贵为贵妃,若杨玉瑶自此可与杨玉环摒弃前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况且年前来京时杨玉环还曾当面应承过,要为三个姊各觅良缘,而最令杨玄琰担忡的便是杨玉瑶,不光是因为杨玉瑶曾嫁过人,更因杨玉瑶身边还带有幼子幼女,真要再嫁个好人家谈何容易。

“许是你阿娘,又思切你过世的阿耶了。”抚一抚裴徽瘦小的肩头,杨玄琰着实有些不忍告知实情,纵知杨玉瑶此番进宫多半是未讨着好果子,故才一回府就又哭又闹,但时下裴徽尚小,又岂可让其过早的承负这些非其之过的负荷。

裴徽乖巧的点一点头,也未再多问下去。每年父亲的忌日时。母亲都会带着其姊弟俩去父亲陵墓前祭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尽管裴徽今岁尚是个黄口小儿,但很多事还是看得懂的,有些话更是听得懂,母亲在父亲陵墓前的那些话有一半之多是在怨艾,声声痛哭流涕是在怨怼父亲撇下其孤儿寡母,怨恨父亲是个狠心的男人。

但这些事裴徽只能深深地藏在心底,不能对任何人说,初来长安随母进宫探亲参拜时。裴徽就已看出宫中的贵妃姨娘待自个母亲并不似待另外两位姨娘那般亲厚,可连日来母亲仍比另外两位姨娘进宫频繁,虽不解这是何故。但也明懂其中定有原由。

不几日,便到了李亨迎娶张氏的日子,大喜之日,东宫好不热闹。因张氏也算出自皇亲贵胄之门,是故虽是以侍妾名分嫁入东宫。但礼秩上操办的并不简俗,可谓要排场有排场,赏赐更是丰厚。

这日,不但文武百官皆登门道贺,诸皇子公主亦都受邀在席,至于后妃之中。李隆基则示下由江采苹代为移尊东宫贺喜。念及往年自己抱病在榻时,广平王李俶也曾携沈珍珠入宫探望,江采苹也未推辞。一早儿就与皇甫淑妃一道儿出宫,摆驾东宫参贺李亨与张良娣这场婚宴,也权当代驾示恩。

皇甫淑妃一块儿出宫,自是为与临晋在宫外顺便见上一面。这几年,皇甫淑妃甚少再抛头露面。今番若非一作贺喜二来为便于与临晋及小县主见面,也不会随同江采苹一道儿出宫来。

直到黄昏时辰。李亨才迎娶了张氏入府。时,李亨是为当朝太子,是为大唐皇储,本不必亲迎,但为表承恩深重,还是骑了马亲自至张府相迎了张氏。而明眼人也都心知肚明,无不晓得李隆基之所以为李亨赐下这门姻亲是为何意,就算不预示着李亨将稳坐皇太子之位,至少可表明李隆基还未动过废黜李亨太子之心,也正因此,满朝文武不论是偏向于哪一党派的,今日才都纷纷登门道贺,不愿失了礼度。

待礼毕,江采苹端坐在上,李林甫、裴耀卿等一干朝臣也分品级入座在左右,诸人把酒言贺了一番,约莫酉时四刻,也都敢在城中夜禁之前各自散场,打道回府去。

宴散时辰,沈珍珠带着李适亲自恭送江采苹出府,巧在李俶也相送薛王丛以及李琎出门,众人在东宫朱门外又寒暄了一番措词,这才乘上车辇道别。

“烦请阿翁,便护送江梅妃一程……”沈珍珠朝着薛王丛礼一礼,话中听似另有深意。

江采苹美目流转,环目与薛王丛一同出府的李琎,颔首启唇:“久不得见,汝阳王近来可还安好?”日间在东宫,人多眼杂,不便说话,这刻宾客多已散去,此刻除却李俶、沈珍珠以及薛王丛,已无闲杂人等在,大可多说会儿话。

李琎拱一拱手,衣衫下的臂膀看似有几分削瘦,面色亦不如当年在骊山行宫烽火台上初见时那般康健,眼前的这个曾经人所公认的李唐家的第一美男子,面如玉冠的五官今时看上去楞是有些皮包骨头般的憔悴不堪:

“劳江梅妃挂怀,花奴一切安好。”

江采苹莞尔浅勾了勾唇际,自解李琎近年所承受的苦,一切尽在不言中,唯有各自善自珍重为是:“本宫还需去一趟公主府,便先行一步。”

宴到一半时,因小县主寐着,皇甫淑妃便与临晋先回了郑府,约定稍晚些时辰再与江采苹一同回宫。

“花奴与叔父,同护从江梅妃,就此告辞。”李琎拱手向李俶请辞,旋即跨上高头大马,随从在了薛王丛身旁。

江采苹由彩儿扶着步上凤辇,晓得沈珍珠作此安排,十有九成是有所用意,也就未再推辞。今日来东宫参贺的皇子中,独不见李瑁,咸宜公主也只是遣人送上门一份贺礼而已,想必这一路上李琎也会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