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皇太子李亨代驾前往方丘祭地,因祭地也是正祭,祭典在北郊水泽之中的方丘上,是故与祭天大典一般隆重,只是不用燔燎而用瘗埋。

李亨乃大唐的皇太子,此番方丘祭地,自是不二人选。裴耀卿等朝臣随同李亨一并同往,慎重起见,薛王丛、李琎以及李璿、李璥等人也一道儿前去,除此之外,李隆基还命高力士跟同在了李亨左右。

因宴上撤去一多半之众,未时未到,便早早散了席,云儿相送皇甫淑妃回淑仪宫后,也就回了梅阁。

“娘子可是好些了?”一回阁,见彩儿、月儿都站在庭院里,正在翻掘庭院一角的一方土,云儿不由纳闷,“这是在作甚?”

彩儿抬起袖襟抹一把额际上的香汗,咧着嘴咕哝了声:“谁晓得娘子作甚要挖这块儿地!”

正说着话,江采苹也从阁内出来,步下阁阶来。云儿迎上前几步:“娘子,今儿个的宴席已散场,奴已是送淑妃回去。”

江采苹倚身在庭院里的秋千上,也未答话,看似并无甚么异常的神色间却隐隐夹着几丝淡淡地愁绪。

“娘子,今日盛宴上,寿王吃醉了酒……”云儿迟疑道,“先时奴送淑妃回淑仪宫时,瞧见寿王撇下寿王妃一人,醉醺醺的出宫去了。”

江采苹呷一口茶,蛾眉轻蹙,“骊岫飞泉泛暖香,九龙呵护玉莲房,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由李商隐的这首《骊山有感.咏杨妃》一诗中,不难想象每当欢宴之时,李瑁坐在下亲睹亲历着昔日的枕边人莺歌燕舞在李隆基身旁时将作何感想。人总在一朝失去后才会去怀念往日的珍贵,可惜早无回头余地。

换言之,倘不知珍惜时下,珍惜眼前人,纵有种种悔恨,无尽的感愧,又能有何用,不过是还会重蹈覆辙一次罢了。

“娘子,午时太子殿下奉旨率百官前往方丘祭地,薛王、汝阳王及凉王、汴哀王亦同去……”云儿一一报知道。“薛王让奴跟娘子言语声,娘子所托之事,已转达。府上一切安好,娘子只管安之,望自保重。”

江采苹凝眉轻舒了口气,自知云儿所说的是何事,既然家信已送达江仲逊手上。也就于心无挂了。只是今番又欠下薛王丛一个人情。

“娘子,这土都翻了个遍了!”彩儿擦拭着额际的汗渍,有些喘息的在旁抱怨了声,这晌午头上,也不知江采苹究竟一时起了哪门子的兴,楞是让其与月儿翻土挖地。折腾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自入宫久未做这种粗活,一个晌午下来弄得全身臭汗不说。更觉四肢酸累,尤其是两个膀子,都快抬不起来。

在彩儿看来,云儿确实讨了个清闲的美差,其与月儿两人就没那个福幸陪着皇甫淑妃去花萼楼参赴宫宴。反而还要在这儿干苦工。但话又说回来,能留在梅阁听从江采苹的差唤。实也没多少怨尤。

夕食刚过,圣驾就驾临梅阁。

待奉上茶水,云儿便与小夏子俱退于阁门外,想是圣驾今夜来,多是有事。

“嫔妾恭贺陛下,千秋万岁!”礼毕,江采苹立在下,并未在靠着李隆基所坐的那张坐榻一侧坐下身。

龙颜微悦:“朕听小夏子说,爱妃身有不适,可有传太医?”虽说今个已是千秋盛宴的第二日,已然受朝臣使臣拜贺了两日,这会儿听着江采苹这一声参贺,却没来由的颇令李隆基格外的开怀不已,那感觉,好似整个天下的山呼万岁之声,都比不及江采苹的一声礼拜更令其快悦。

江采苹垂首礼了礼:“许是昨夜未寐好,今儿早犯了头疼,已无大碍,便未劳烦太医。”

龙目微皱,也未再问由,片刻相对无语,李隆基才又开金口:“时,朕已下敕,改‘千秋节’为‘天长节’,朕决意特设一‘天长节使’,爱妃可有合宜之人荐举?”

江采苹心下微微一动,依依垂目:“此乃前朝政事,嫔妾不便多言。”

凝睇江采苹,李隆基轩一轩长眉:“朕倒有一人,为心中所选之人。”略顿,微霁颜,“鄂州刺史韦应物……爱妃意下如何?”

江采苹凝眉稍作沉吟,礼道:“陛下若觉得韦刺史可担此重任,下诏便是,嫔妾乃后.宫中人,朝中臣子的贬擢,本不应插手。”

四下静极一时,李隆基朗声一笑,人都是“外举不避嫌,内举不避亲”,这些年江采苹在宫中却是极力不荐举己家亲信之人入朝为官,甚至还屡屡推拖。当年李隆基曾不止一次的有意招江仲逊入宫,在尚药局或太医署任职,即便是个闲职,江采苹也都一一谢拒,而今杨玉环的家亲在朝中日渐兴盛,越发显得梅阁势单力薄。

一站一立的工夫,眼见阁外天色已黑,李隆基遂起驾往南熏殿:“爱妃姑且好生休养几日,莫忧思过重。”

“嫔妾恭送陛下。”

江采苹就地行了礼,毫无留驾之意。李隆基旋即大步迈出阁门,移驾而去。

至于凤印的事,李隆基既未提,江采苹亦未问,白日里原就是江采苹交代云儿将凤印交还,这刻又凭甚还心存奢望。尽管李隆基此趟来梅阁,看似有很多话都未说出口,譬如昨夜王氏的事,江采苹也都未追问,毕竟,李隆基才是一国之主,是为这大唐后.宫的家主,倘使王氏真要复出,也非是其能劝阻的住的事,也就无所谓再为此伤脑筋。

何况时下,较之那枚佛骨,江采苹原本也无暇分心旁事。有道是关心则乱,今早看见李璿、李璥礼拜入宫的那枚佛指舍利,江采苹整个心思都已搅作一团乱麻,只一门心思的在想着佛骨的事,对于身边的那些争权夺宠早无心过问,从来也都不想搅扯其中。

一晃半月过去,已是入秋,秋来暑往,落木萧萧,孟秋碎心雨飘零,仲秋与孟秋却仿忽只有一夜之隔而已,正如春花秋月,有绽放满月之美,却也有凋蔽残月之伤。

这日,宫中却又传开一件大事,也可说是件意外之喜,更是件惊人骇事。

“你等可听说了,王氏怀上皇嗣了!”

百花园外的宫道上,几个宫婢边扫着纷纷落叶,边在七嘴八舌的嚼着舌根,越说越起兴。

“王氏?莫不是掖庭宫的那个?”

“可不是怎地?奴也听闻,王氏已有三个月的喜了!”

“奴怎地听人说,王氏原便是位‘美人’,何以那般凄惨,竟幽禁在掖庭宫十几年?”

“这你边不知了,你才入宫几年,怎知这宫中的恩怨?想当年,王氏……”

云儿从淑仪宫出来,路过百花园,正巧听到这些闲言碎语,而那几个宫婢一见云儿从对面走来,连忙使眼色噤声,各行其事。

环睇那几个好事儿的宫婢,云儿拿着脸色步过,并未停脚,也未上前问斥,前刻在淑仪宫,其已听皇甫淑妃说及王氏被太医诊出有喜之事,此刻正在犯愁少时回了梅阁该如何跟江采苹说提。

待云儿走远了些,几个宫婢才又扎堆儿叽咕道:

“瞧见适才那婢子了,往后里可都躲远点!”

“这是何故?”

“你怎地这般不开人事呢!你不知王氏早年与江梅妃有仇,难不成还不识那婢子便是梅阁的云儿?”

“奴可听说,王氏是杨贵妃提出掖庭宫的!这宫中,只怕又要热闹上好一阵儿了!”

堵不住撺掇入耳的那些碎言碎语,云儿不禁加快脚步,直奔向梅阁。既然连这些宫婢都探听了这么多事,恐怕此事根本就瞒不住。

待急匆匆赶回梅阁,只见庭院里竟无一人,云儿顿觉事有不妙,正欲奔入阁,却听阁内有说话声传出,细一听,竟见杜美人、郑才人二人正坐在阁内。

“嫔妾听说,今儿晌午杨贵妃命人把王氏由掖庭宫接了出来,奉御已为王氏把过脉,证实了王氏确是已身怀六甲。”杜美人与郑才人挨坐着身,说着,叹息了声。

郑才人不疾不徐在后接道:“唉,敢情王氏是命中有子之人!”

江采苹不动声色地浅啜着茶,心头却从未有过的绞的厉害着,那夜李隆基醉酒之下宠幸了王氏,这些时日此事好不容易才压下,本以为已告一段落,不成想今日竟又闹出王氏身怀有孕的事情来。看来,老天爷着实与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净在拿其寻开心。

纵然还不晓得那夜王氏到底是怎样爬上龙榻的,这些日子也未曾把此事过于放在心上,但今刻听杜氏、郑氏这一说,可见王氏已成为杨玉环那边的人,否则,杨玉环的动作也不至于如此的快。

“贵妃至!”

云儿正犹豫在阁门外,一时进退两难,忽听身后不适时的传来一声通传,仓促之下,回身刚欲行礼恭迎,一抬首却见来人不只杨玉环一人。

在杨玉环身旁还跟有另一个体态较嫌丰腴的女人,一身的宫装,金钗簪发,再仔细一看,这人竟不是旁人,却是那王氏,云儿登时怔在了阁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