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圣驾不在梅阁,李璿、李璥也未在梅阁多留,起身就告退。

先时李隆基不在勤政殿,刚才高力士从梅阁离去,想必会报禀李璿、李璥由歧州迎回佛祖舍利的事,这会儿离今日的千秋盛宴顶就还有个半时辰,也该快些上呈这枚舍利,以便供奉。

目送李璿、李璥带了舍利离去,江采苹立在阁门处却是良久的晃神,心中的冲动与战栗丝毫未减,只是未敢伸出手触碰那紫檀木盒中的灵骨,内里更是充斥着矛盾与纠结。坦诚讲,很是迫切地想要抓握过那枚舍利,恨不得立刻就飞离这千年前的大唐,但却又犹豫了,好似心底深处还被甚么东西莫名的纠扯着放不开。

就在迟疑不定的瞬间,李璿已是扣合上手上的紫檀木盒,盒内的芒光掩掉的那一刻,江采苹一颗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几欲急下泪儿来。心心念念祈盼了二十几年,寻寻觅觅找寻遍了大江南北,今刻这佛骨不寻而来,却错失了眼前的良机。

当年还未入宫之前,江采苹在为江家草堂天南海北的遍寻草药的那些年,实则更意在四处打探有关佛骨的消息,奈何东奔西走了十几载都未探听到半点儿信儿,楞是忘却在当朝之前,太宗皇帝、则天女皇及唐高宗皆是敬佛之人,疏忽了倘使真有佛祖舍利存于世间,最应供奉之处就该是皇家佛寺。

“娘子……”待送走李璿、李璥,云儿回阁看见江采苹仍扶槛立在阁门处,面有怔色,不由轻唤了声。

连唤了几声,才见江采苹似有回神儿,云儿心下微安:“娘子的脸色不怎好,可是有何不适?”

因由千秋盛宴一事。宫里宫外都已忙碌了半月有余,宫闱局、内仆局、绣坊等日日来作禀筹备事宜,近些时日江采苹也是忙的焦头烂额。

举步回阁内,江采苹在坐榻上倚坐下身,安抚着心神,浅啜了口茶:“你可知这歧州阿育王寺塔下地宫之事?”

云儿略忖:“早前奴曾听说过,其第一任主持,是个名作惠业的得道高僧。义宁元年,时为秦王的太宗皇帝征讨薛举,战于扶风。凯旋之时所委任的,可谓是临危受命。”

史载李渊曾任歧州刺史,如此说来。歧州称得上是李唐家的发家之地。江采苹稍作沉吟:“你可知这诏启佛骨的说道?”

云儿端过茶盏为江采苹蓄满杯中茶:“奴记着,早在贞观五年,歧州刺史张德亮曾请奏供养真身舍利,太宗皇帝敕许之。”

“这张德亮,是个素有信向礼佛敬佛之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说,说是此塔一闭,非三十年不可开启一次,以佛祖舍利示人,令人生发善心……”顿一顿,云儿才又笑道。“奴瞧着,适才凉王、汴哀王所礼拜入宫的那枚舍利,想是便是当年张德亮在深一张多的两个古碑所开剖出的佛指舍利。当年展于僧俗大众时,听说数千人一时同观,京城内外,举家上下,扶老携幼……”

江采苹凝眉略一思忖。可想而知,云儿所讲述的诏启。应是开启大唐诸帝礼佛之先河的第一次诏启佛骨之事。

“不过,贞观年间的开示舍利,只是通现道俗,香花供奉,并不曾迎至京师宫中供养。”见江采苹好像对这佛骨的事极为感兴趣,云儿遂又就其所知的说道,“其后,张德亮又上书朝廷,奏请修葺塔寺,太宗皇帝礼佛心重,遂下敕恩准动用早先建造望云宫殿的木材诏启塔基。”

云儿正说着,彩儿步入阁来,正巧听见云儿在与江采苹说提佛寺的事,想也未想就插了嘴:“娘子,娘子欲礼佛麽?”

环目彩儿,江采苹也未遮掩:“本宫是与云儿在说佛骨舍利的事儿。”彩儿、月儿与云儿年岁相仿,当年三人又都是薛王丛安排入宫的,想必云儿知道的事情,彩儿多半也知晓,而彩儿又一贯好事,指不准所知的比云儿还要多。

果然,彩儿杏眼一挑:“娘子几时对佛骨感趣儿了?”

江采苹微敛色:“适才凉王、汴哀王来,说是受命迎了歧州阿育王寺塔下佛骨舍利入宫,本宫一时好奇,又不便当面多问,便与云儿说道了几句。”

“陛下诏启了佛骨!”彩儿看似却是大吃一惊,双目瞪得滚圆,“端的怪哉,陛下可一直不……”

彩儿的话虽只说了一半,江采苹与云儿却都听得明白,彩儿是在说指李隆基自继承大统以来就抑佛扬道不敬佛礼佛。对于彩儿的心直口快,江采苹也未予以追责,只蹙了蹙蛾眉:“既是‘三十年一开示’,自贞观五年至今,可不只一个三十年了。”

“可不是怎地!”彩儿瘪瘪嘴,跟着嘟囔了声。看眼彩儿,云儿从旁答道:“娘子许是不知,高宗皇帝亦曾诏启过一回佛骨,那是显庆四年,己未年九月,内山僧智琮、弘静入内宫,谈及歧州阿育王寺塔下地宫佛指舍利之事,引传说‘三十年一开示’奏与高宗皇帝,请奏迎出舍利,高宗皇帝下敕准奏,遂前往开示,并给钱五千,赐绢五千匹,以作供养。智琮、弘静入塔行法事,都道听得塔内佛像之下有振裂之声,却只礼得七粒大小不一的舍利子,高宗皇帝得报,便又令王君德等送绢三千匹,并塑阿育王像一尊,此后才拜得娘子适才所见的那枚佛指舍利。”

“此事奴也知!”彩儿嘴快的在旁接道,“次年春三月,高宗皇帝便下敕迎舍利往东都入皇宫内供养,并派遣京师僧人往东都入大内行道,出示道俗!那一年春日里,京城内外的道俗闻信儿,人流接连二百里,往来相庆,可谓是……”

“你可亲眼观见?”江采苹凝眉打断了彩儿,照云儿、彩儿所言,显庆五年应是公元660年,那时彩儿、云儿根本就还未出世,彩儿说得倒是煞有介事,言辞凿凿。

被江采苹一问,彩儿一时有些反不过嘴来:“奴,奴怎地有幸睹观?那会儿,奴还不知在哪儿呢!”

云儿“扑哧”轻笑了声,这话儿彩儿倒在理:“娘子,高宗皇帝在诏启了佛骨入内宫之后,还命人为舍利打造了金棺银椁,世人都道,那金棺银椁有九重,雕缕穷奇,直至龙朔二年才送还,且敕令僧道宣、智琮、弘静等京师诸僧与塔寺僧人及官员等数千人,幡华幢盖,共藏舍利于石室,掩之。”

“娘子适才说,陛下也诏启了佛指舍利迎奉?”云儿的话音还未落地,就听彩儿又一惊一乍道,“这般来说,今岁奴等岂不有幸礼拜了?奴可是听人说过,这舍利子甚有灵性,奉于高处,与下礼拜之人,芸芸众生所见皆不为同,有人可见耀眼的白光四射,有人见其为绿光,亦或红光映面,或见五色光环罩首,这造化修行高者,可见佛立于半空中,心诚者乃至可见菩萨,圣僧真容!再有甚者,则须用火置于头顶,刺破手指血洒于地,极尽虔诚跪拜,才可观见一二,只因其做尽坏事,丧尽天良,故不得见佛光普照……”

待彩儿意犹未尽的叨唠罢,江采苹手撑着额际,已是被其碎碎念的颇觉头疼。云儿连忙从后面拽了拽彩儿的衣襟,示意彩儿莫再喃喃自语,旋即在旁请示道:“娘子,今儿个的盛宴已快到时辰,奴为娘子梳妆,少时也便与淑妃一道儿同去花萼楼,也莫误了时辰才是。”

“佛由心生……”江采苹不咸不淡地闭目轻蹙了蹙眉:“本宫觉得有些不适,少时你且取了本宫的凤印,先行去淑仪宫,与淑妃同去花萼楼赴宴,将凤印上呈陛下,便道本宫今儿个抱恙,去不得花萼楼了。”

云儿心下微沉,但听江采苹又温声交代道:“本宫并无大碍,静养两日便可,不必劳烦宫中太医。”说着,摆了摆手。

“是。”

云儿应声退下。彩儿留在阁内侍立在一旁,不多时便扶了江采苹上榻歇息。而与此同时,满朝文武百官也已进宫参贺,花萼楼前的台下也早已聚满前来观看乐技的民众,里三层外三层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车水马龙,好不壮观。

卧在榻上,江采苹却是全无睡意,不光是萦怀佛指舍利的事,心头还搅扰着李隆基遣高力士来梅阁的事。

毋庸赘言,前刻高力士之所以在忙中抽闲来梅阁走了趟,向江采苹报知大赦天下一事,其实是意在探听下江采苹的意思罢了。何况高力士还提及李隆基有意宽宥宫中婢妇,这摆明了就是派高力士来打先锋的,作以试探江采苹。

当年王氏之所以被幽禁去掖庭宫,这些年都不得释足,问其究竟,若非是牵扯到江采苹痛失皇儿,估摸着王氏也不至于十多年还不见天日,今时今日李隆基倘使把王氏从掖庭宫放出,并恢复王氏昔日的位分,岂非是在硬逼着江采苹旧事重提。

若仅念于此,先时李璿、李璥在礼拜那枚舍利来梅阁时,江采苹着实该毫不优柔寡断地当机立断,全无顾及的痛下决定让那枚舍利子带着其凭空消失,从这宫闱的争权夺宠中抽身,可当时其却犹豫了,这刻思来,当真是懊悔的很,还不知此后是否还有机会再那般近距离的接近那枚佛骨,又当如何才能借由那佛骨得返梦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