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也未带几个婢仆,只带了丹灵、娟美二人搜宫。

娟美与丹灵在毓秀宫搜查了一番,自然也没能搜到甚么。毓秀宫早是禁苑,上回杨玉环来时,都吃了个闭门羹,此番若非是凭仗着持有李隆基的口谕,估摸着还会被挡在门外。

倘使连裴徽一个胳膊腿儿都还未长开的小儿也能混入这毓秀宫,除非是安上了翅膀飞进来,再不就非得具有打洞遁地的奇门异术不可,不言而喻,杨玉环竟自请搜查毓秀宫,摆明了就是别有用意。

“这毓秀宫,倒是处静地。”瞟眼空手而出的丹灵、娟美,杨玉瑶秀眸一挑,唇瓣带笑环了眸眼前几近废弃的庭院,“敢情堪比梅阁之清幽了!”

常氏杵在那,昏暗不定的夜色中,臃肿的腰肢似是一颤,怎会听不出杨玉环话里话外的讥诮。时下这三九严冬时气,梅阁那偌大一片梅林想必正当迎寒竞盛之时,毓秀宫的冷清,即便是三伏天里也比不及梅阁的一星半点儿。

物是如此,人亦是,她常才人几时何曾能与江采苹相媲美过?恩宠也罢,权贵也罢,没一样儿可与之相提并论。若非硬逼着列举出一样儿来,许是独独比江采苹有幸能生养下一个公主而已,而江采苹自打那年滑胎就再未怀上过。

不论是过去亦或现在,也就独这一样儿,是她常才人比江采苹多的,可恨的却是,在这宫中,皇嗣永远都不会是最重要的,因为只要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想要有,从来就绝不会绝嗣,更不必忧忡江山社稷后继无人。恰恰相反。自古至今,想要坐上那个宝座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的又何曾少过。说一千道一万,活着也罢,死后也罢,但凡陷身在这高墙藩篱之中,唯有权贵才是一个人挣脱不了的枷锁。

可惜她常才人未能早看明白,没能早看透看开看穿缭绕在这其中的迷云,反却被蒙蔽了耳目,否则,又何至于落到今时这等不堪境地。就连自己唯一的依靠都牵累了。

瞥眼常氏,杨玉环黑烟眉轻挑,凝眸常氏身旁的新平公主。启唇一笑:“新平公主生得端的水灵……”

绕着常氏母女二人端量了圈,杨玉环止步在常氏面前:“本宫瞧着,新平公主也有及笄之年了,可曾赐婚?”

常氏一怔,看似一时颇听不懂杨玉环言下之意一般。换言之。其一个早无出头之日的废妃,哪儿里还敢奢望还可时来运转,这几年能有新平陪在身边而不致孤老残生已实属恩厚。

“新平早立下重誓,终生不嫁。”

常氏微晃的刹那,新平却在旁答了话:“新平只愿陪阿娘,老死在这毓秀宫。”

常氏不由得又是一愣。凹陷的双目直勾勾看向身旁的女儿,好似在打量一个陌生人那般在这一刻竟兀自有些读不懂自个的女儿了。

尽收于眸常氏的怔愣,杨玉环樱唇浅勾了勾:“本宫时为寿王妃时。便早闻新平公主幼智敏,习知图训……”

看着杨玉环只把话说了一半,就抬首望向被厚重的黑云遮蔽住的月色,头顶那一片苍穹,连远远遥挂在夜幕上的几颗星光都那么渺不可及。常氏沉寂已久的心扉突兀划过一丝涟漪,上回杨玉环叩门毓秀宫。就不像嘴上所说的那样只是纯属路过,今番杨玉环竟又不请自来,登门毓秀宫,可见也不仅意在表象上所见的是为搜宫寻人那般简单。

早年常氏曾听武贤仪说提过,当年莫才人被人搜宫,事后就惨死在了新射殿,一尸两命。尽管今夜还只算与杨玉环头回得见,面对面的说话,常氏却不难发觉眼前这个女人绝不是个善主,当年在武贤仪身上,常氏已然吃够了教训,可不想再一错再错下去。幽禁在毓秀宫的这三年,虽说也是吃尽了苦头,总归却是保住了命。

小夏子掩身在宫门处,一时也不敢近前探听,听着杨玉环与常氏的说话,听似也极为平淡无奇,略一思忖,遂轻着脚步弓着腰神退出了毓秀宫,待走得稍远些了又原地跑了几圈,而后才又气喘吁吁地奔入毓秀宫,佯装是一路小跑着赶来报信儿的。

“仆见过贵妃……”躬身礼毕,小夏子刻意故作上气儿不接下气的方又说道,“陛下命仆,来通报贵妃……虢国夫人之子——裴徽,先时已在梅阁找见。”

杨玉环花颜微变:“徽儿在梅阁?”

“可不是怎地……”小夏子喘息道,“若不是小明子几个无意中发现的,只怕这会儿还在满宫的找人!”

杨玉环细眉一蹙,拿眼睨了眼侍立在一旁好像也不无讶异的娟美:“陛下可移驾梅阁了?”

小夏子礼道:“回贵妃,陛下与虢国夫人都已去了梅阁,仆是特意赶来报知贵妃的。”

杨玉环轻蹙了蹙眉心,回身展颜看向常氏:“今夜叨扰了常才人,本宫就此告辞。”言罢,转身就步离。

常氏温恭在那,既未请留依偎恭送,那感觉,仿佛杨玉环的来去压根就不关其的事,只待小夏子与娟美、丹灵皆跟从杨玉环走后,这才长舒了口气,急急地紧闭上了毓秀宫的宫门。

“阿娘……”新平迎过来,刚欲说些甚么,却被常氏伸手止住,母女俩随即步入寝殿,紧紧掩合上了殿门。

“今夜已近丑时,快些回殿安寝吧。”

不容分说的打发新平上榻歇息下,常氏才独自坐在榻沿上出神儿,今夜杨玉环来的突然,更来得古怪,忖量及此,立马坐不住身的起身就察看了一遍殿内的一应摆设,不知何故,心下莫名烦躁不宁着。

自从被幽禁在毓秀宫,新平就搬过来与常氏同榻而眠,一来母女二人也便互相有个照拂,再者,新平自小就怕黑不敢一个人独睡,武贤仪那桩事败露后。毓秀宫的婢仆就都被拨离,只剩下其母女俩相依为命。

神思恍惚间,常氏扶着妆台坐下了身,对镜照着铜镜中那张真的已经年老色衰的脸颜,禁不住抬手抚上额鬓。近两年,虽不是一夜愁白了头,这满头的白发却在不知不觉中日见增多,单凭其这张老脸,别说复宠,只恐李隆基一见就会嫌恶至极的直皱眉。

自嘲的苦笑着。常氏摸过妆台上那小半盒胭脂,这盒中的胭脂还是当时一日留下来的,这两三年都舍不得擦。只一门心思的想着倘若哪日圣驾垂幸时再擦,或可一搏圣欢得以释足。可是一日又一月、一月又一年的苦等下来,连这盒中的胭脂都等得冷硬了,也未盼来圣谕的宽宥。

犹记得,当年初入宫时。李隆基在一众良家女中一眼就挑中了其,还毫不吝啬的当着十几个良家女的面,当众称叹其擦这浅粉色的胭脂格外清艳,只为李隆基那一声青睐,这些年其就不曾换过其它胭脂水粉,可悲的却是今下早已物是人非。情深缘浅事事休矣。

面颊滑过一点凉意,将那泪珠儿含入口中,都道女人的眼泪是苦的。此刻常氏却觉得,那舌尖上所沾染的眼泪的苦,远不如其心底的苦楚苦得厉害,苦得痛彻心扉,真正的令人苦不堪言。

闭目把泪水咽进肚里。常氏合上那盒胭脂放回原处,不经意间却发觉摆在妆台上的几件钗饰似乎被人动过。原本是搁置在妆台右角的那支珠钗不知何时竟被移放到了胭脂盒左角方位。

常氏心头一沉,俯身顺着那支珠钗看过去,只见摆于后的妆匣鼓鼓囊囊的像极塞满了东西,待取过一看,才知里面竟有张细长卷成团的黄纸,打开后才晓得其上还书写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公主良缘佳婿,尽在才人手中。”

常氏不禁手一颤,再看向那妆匣,才发现底层竟还压放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瓶,瓶口插有一块红缎密实的严堵着。

拔下红缎,将那白瓶拿在手里轻嗅一下,常氏紧蹙了蹙眉,由瓶口散出的气味无臭无味,但倒在手上,那霜状白色粉末却惊得常氏煞白了脸,只因这瓶中所盛的竟是白砒。

常氏“腾”地站起了身,一时过激之下楞是将胡凳撞翻倒地。看着榻上的新平翻了个身,常氏竭力安抚着慌措的心神,已敢凿定这瓶白砒十有九成是前刻才被人藏入这妆匣之内的。这三年在毓秀宫过得纵凄苦,却还不曾想过要以此方式了结。

铺展看握在手心里的那团皱巴的字条,常氏已是猜想出,这件事势必与杨玉环有关,定是杨玉环在交代其身边那两个侍婢入殿搜查时,趁殿内无人才偷偷将这瓶白砒放进了妆匣里。

看这字条上字面上的意思,杨玉环是有心要为新平择一门亲事,却又暗中命人放了瓶白砒在这儿,常氏前思后想,这才如醍醐灌顶恍然转过弯儿来,难怪杨玉环前刻在庭院里似有意若无意的问及新平的年岁,还那般煞有介事的意切言尽,闹了半宿原来杨玉环此番来毓秀宫根本就是冲着新平而来的。

紧攥着那张字条,常氏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看来杨玉环从一开始就在新平身上打定了主意,是故才一而再的上门,意欲逼她就范,拿她这个母妃的一条命来换取新平的一门良缘!

如此一来,既有“恩”于她这个废弃之身,更卖了个天大的人情于毓秀宫,指不准它日新平觅得良婿,还可一讨圣欢,一慰圣心,待到那时,不只为己固了宠更筑拢了宫外的势力,在这宫中也就再也不用烦愁有宠无权。

常氏忍不住低低地嗤笑了声,不得不承认,杨玉环的谋筹倒着实长远的很,目光更是狠辣的毒道,精谋细算,有够工于心计,计谋都动到了她的头上来,且如此的不予人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