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子、小郑子在前引着路,杨玉瑶一路赶到梅阁时,远远地就望见梅林中烛笼闪闪,有一大片的光亮。

而所在之处,正是梅亭。

亭内,李隆基正襟危坐在石凳上,龙颜不是一般的凝重。

江采苹立在一旁,高力士带着小明子与云儿、月儿不远不近的侍立在亭阶两侧,裴徽还在一动不动的抱着那根亭柱不撒手,这会儿已是又乏又倦,却偏又像一头受惊的小兽一样惊畏地在打量着每一个人,那眼中满带着警惕,不容任何人近身。

若非裴徽执拗的不予信任,江采苹在一得知裴徽躲在梅亭大半宿冻得小脸犯青那会儿就先将裴徽带回梅阁去了,怎奈好说歹说竟没能说动裴徽,无奈之下,只好一块儿陪在梅亭看顾,以待杨玉瑶前来认领。

不成想杨玉瑶还未来,圣驾竟先到一步。原以为李隆基一道圣旨也可把裴徽带走,不料裴徽竟也不听圣谕,算是认定了那根亭柱死抱着不松手。高力士与小明子也想着上前相劝,实在行不通就作备姑且将裴徽扛回翠华西阁,毕竟,这刻都过了中夜时辰,李隆基身为一国之君,且不说五更还要上早朝,这哪儿有一国之君陪着一个小儿使性子的,也不在常理之中,奈何裴徽那股犟脾气上来,却是来劲儿,只要一有人想要凑近他就乱踢乱叫,说难听些讲,就好比是在杀猪,直令人听得心惊肉跳,不忍睹目。

好在李隆基今夜竟也出奇的好脾气,非但未震怒,反而一撩衣摆也在亭内坐下了身,就这样静着心一直陪坐到这会儿。如此一来,旁人自也不便多言它话。高力士只示意云儿回阁沏了壶热茶奉上,更深夜重,吃杯茶总可暖身,也免龙体有损,再着了风寒甚么的。

这刻听着脚步声传来,高力士寻声看去,见是杨玉瑶步来,悬在心头的半颗心总算稍落,连忙示意杨玉瑶快些入亭。

“徽儿!”

待看见裴徽果是在此,杨玉瑶心下禁不住一喜。担惊受怕大半宿,这会儿可算放下心来。

“阿娘……”在瞧见杨玉瑶出现在眼前的一刹那间,裴徽早就冻得哆哆嗦嗦蜷缩成团的小身子明显震了一震。沙哑着嗓子唤了声杨玉瑶就呜呜哭了起来。

“徽儿!”杨玉瑶紧走几步,俯身抱住裴徽,也不由落下泪来。母子连心,想是裴徽今日在宫中少不得受了不小的惊吓。

“阿娘……”裴徽呜咽在杨玉瑶怀中,两条细长的胳膊却还在抱着亭柱。一抽一泣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般,“徽儿、徽儿以为,阿娘不要徽儿了,徽儿再也见不着阿娘了……”

杨玉瑶身子一颤,紧搂着瑟瑟发抖的裴徽,也越发的红了眸眶:“阿娘怎会舍弃徽儿……徽儿可是阿娘的命呐!”

看着杨玉瑶与裴徽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江采苹不觉中也跟着泪盈于眸,照理讲,一入宫门就该变得铁石心肠。因为只有绝情绝爱的冷情人在这宫中才可毫无羁绊的安度到死,然而这几年,其的心肠反却变软了,甚至不知从何时起竟心软到连旁人落泪都见不得。

或许这一切,都源自情愫上的细微变化。都因眼前这个男人,连自个的脾性都在全未察觉的状态下而为其改变了。变得敏感易伤,宛若那易碎的琉璃盏,稍一触碰就会千疮百孔,在伤的体无完肤之后却不忍舍弃,即便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了眼前,也会优柔寡断的生出那般多的踌躇,乃至眼看着机会稍纵即逝,心里仍是狠不下心来。

凝目李隆基,江采苹把眼中的泪儿憋回了肚里,隐下了心头的绞疼,自我嘲解的轻吸了口夜气中的寒凛,头脑霎时清醒了许多。所幸亏得还只是这一生而已,若是缘定三生,这情孽交缠逼人啼笑皆非的因缘,非让其揪烂心肝脾肺不可。

“徽儿,你怎地到这儿来了?”

杨玉瑶紧搂着裴徽好一阵儿拍抚,这才想起甚么似地关切着问道,“可是你姨娘差人带你进宫的?”

裴徽哽咽着,看着杨玉瑶,半晌泣不成声:“徽儿……徽儿甚是想念阿娘,徽儿已有好几日,见不着阿娘!”

杨玉瑶长眉一挑,似也不忍多加责斥裴徽:“阿娘这不是在这儿?”又轻轻拍抚了几下裴徽仍在颤栗的小背,方又缓声说道,“阿娘且问你,你怎地会在半道儿上走丢,又是如何跑来这儿了?”

裴徽眉毛皱了皱,低垂下头,仿乎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好会儿未吱声。这时,杨玉环也后脚赶来,也是直接循着梅林中的点点烛笼寻来了梅亭这边。

“徽儿……”一见亭内的裴徽,杨玉环喜形于色,奔过来就从杨玉瑶怀中夺了裴徽,一把抱在怀里,“你可让姨娘好找!”

被杨玉环硬生生挤到一边,杨玉瑶面颜微怒,看眼被杨玉环假惺惺抢抱过去的裴徽,轻哼了声:“贵妃来得倒是快!”

听着杨玉瑶像是从鼻子里哼哼出的奚落,杨玉环缓缓起身,退后小半步,低垂桃面对杨玉瑶赔了礼:“是玉环之过,思虑不周才惹出这事儿,姊埋怨玉环,乃情理中事,玉环只一事相请,望乞姊宽宥玉环。”

杨玉瑶眼风一扫,一时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杨玉环,着实不敢相信先时在南宫还趾高气扬的杨玉环,不过这一转身的工夫竟肯放下身段跟其服软赔不是,毋庸质疑,杨玉环定是又在做给人看罢了,想要博人同情罢了,其若看不巧杨玉环的心机,那些年在杨府可就枉为与杨玉环姊妹一场了。

不过,杨玉环既要做戏,此刻当着李隆基之面,其若半点情面不留,未免显得其太过得理不饶人了些。杨玉瑶遂揽过裴徽,起身拿着脸色别开了视线:“妾身岂敢受贵妃这般大礼,岂不折杀妾身!”

杨玉环秀眸微潋。但听杨玉瑶又道:“徽儿既无碍,妾身又岂敢怨怪贵妃?”

抬眸看眼杨玉瑶,杨玉环蹲下身抽出帕子为裴徽擦拭了下脸上的泪痕,蹙着眉细声说道:“都是姨娘的粗疏,害得徽儿受了惊吓,徽儿莫怪姨娘可好?”

裴徽别过头,躲开了杨玉环为其擦拭泪痕的葱指,只紧攥着杨玉瑶的衣襟,并未答话。

四下的氛围一僵,眼见杨玉环陷入困窘。娟美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忙不迭步向前来担罪:“是奴,是奴之过……夫人要打要骂,奴一人承担。望乞夫人莫怨怼娘子,此事娘子、娘子事先并不知情。”

听娟美这么一说,杨玉瑶刚压下的火闷“噌”的又窜上心头,从事出到这刻,杨玉环主奴二人都在一唱一和。摆明了是要把其当猴耍,也忒欺人太甚了点。见其这个做姊的得宠,杨玉环气恨难平,大可把气儿撒在其头上,却使这等伎俩把戏造事糊弄一个小儿,怪不得当时一日杨玉环在寿王府当了十年的寿王妃都不得李瑁待见。

经此一事。杨玉瑶倒颇为体谅李瑁在迎娶了杨玉环后的有苦难言了,诸如杨玉环这种鸡肠鸟肚的女人,一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十年才下定狠心把她休了。那已是大度,想必李瑁也忍到了极限。

面对杨玉瑶与裴徽的不予宽谅,杨玉环秀眸罩上一层水雾,可怜楚楚的把眸光投向了始终未置一词的李隆基。

江采苹旁观在旁,也顺着杨玉环的眸光凝向李隆基。心下了然杨玉环这一眼有几多的情意,更看得镜明。今夜的事纵便杨玉环得不到杨玉瑶的宽谅,只要李隆基不会因此看轻杨玉环,即使旁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杨玉环,那对杨玉环来说其实也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说白了,只要圣宠不变,再多的异议也会不制而终。而背地里的非议,再多也见不得光。由此可见,杨玉环刚才的认过实则也只是做给李隆基舒心的,而并非是真心实意的悔过。至于杨玉瑶的冷言冷语,也实非是只说与杨玉环一人听的,这姊妹俩往后里想是更要一山不容二虎——剑拔弩张了。

“这事儿本宫原不该多言,毕竟,本宫并不晓得个中原委,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江采苹稍作沉吟,轻声启唇,颔首看向李隆基,“这会儿时辰已晚,想是诸人也多乏累,不如趁早散了,都回宫歇息吧。”

江采苹说这话时,刻意看了眼杨玉瑶身前的裴徽,这小儿藏在梅亭大半宿,一身衣衫又潮又凉,估摸着早就饥寒交迫,当是尽早召太医请个脉才是,这小小的身子骨正嫩着万莫在长身子的年岁落下甚么病疾。

江采苹这一从旁圆场子,李隆基龙目微皱着也站起了身来:“便依梅妃所言,此事便到此作罢。”顿一顿,示下高力士道,“朕,甚是乏的很,今夜便在梅阁歇下了。”

高力士躬一躬身,自是乐得传令,而这个结果更是其乐意所见的。

杨玉环桃面微沉,亲睹着李隆基执过江采苹的手,转身步出梅亭,径直移驾梅阁安寝,心头又平添了一簇妒火。真是怕甚么来甚么,先时从毓秀宫赶来梅阁的路上,其就怕因由裴徽一事江采苹从中得利,未期正格的打这道儿上来了。

恭送圣驾移驾梅阁,杨玉瑶倒未显得有几分恨恨,这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寻着裴徽,今夜免不了须是照拂裴徽,其倒宁愿圣驾就留驾在这梅阁,这刻也不甘眼巴巴看着圣驾移驾南宫去。不然,裴徽今夜所遭的罪岂不白受了,而由今往后只怕杨玉环也会愈加盛气凌人,在这是人眼中就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宫中更愈加为所欲为一手遮天。

届时,别说是裴徽,想必就连其这个姊,这个御封的“国夫人”,杨玉环也敢毫不顾忌的想动便动,非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不可,更会明火执仗的百般肆意凌辱其母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