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人一番说辞,意尽和稀泥之味儿,可不止于是在逢高踩低。

一句“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显是在露骨的直指这两年杨府的风生水起是依附于养家女儿的恩宠上,起先是杨玉环宠冠六宫在先,今时又有杨玉瑶的媚宠,杨氏一门宠遇愈隆,可不要令天下人“不重生男重生女”,竞相膜拜。

杜美人与郑才人的几句戏笑,可谓是一针见血,殿内静极一时,龙颜却隐有不快。

江采苹静坐在上位,由始至终未置一词,这大过节的,是仍待在太真观的杨玉环也罢,还是几欲取而代之的杨玉瑶也罢,无不是承了圣宠才招人嫌妒,可想而知,昔年梅阁盛宠一时的那几年,想必也讨尽她人羡慕嫉妒恨。推己及人,可悲又可怜。

一场盛宴索然无味,反却充斥着的杀气,巳时才过就不欢而散。

宴后,沈珍珠临出宫前,照例带了李适登门梅阁又拜见了一番。

“年前儿本宫做了故里小吃,其等尝着还算可口儿。”边茗茶,江采苹颔首笑曰,“本宫已让彩儿包了两盘,广平王妃且带回府,只当给小郡王尝个鲜。”

江采苹话音刚落,就见彩儿从庖厨奔入阁来,手上提了两大包包入食盒的炒玉米,沈珍珠忙让身后的春莕接下,欠身谢了礼。

江采苹轻抬皓腕,示下沈珍珠不必拘礼,含笑凝目依偎在沈珍珠身边的李适,莞尔笑曰:“瞧着小郡王又长高了半头,今儿过年,本宫也未曾备得甚么节礼,这个,权当压岁钱便是。”说着。朝李适招了招手,示意近前,从袖襟中掏出一枚钱袋。

见江采苹又赏钱,沈珍珠连忙拉着李适答礼道:“江梅妃折煞妾了。本当妾孝敬江梅妃才是……”今日进宫,李俶并未备厚礼送达梅阁,而这会儿江采苹却是恩赏连连,于情于理,已是说不过去,是在倒行礼。

“这,这炒玉米。妾带回府上便是。”礼谢着,沈珍珠似有些不舍的瞟了眼春莕手上的那两包炒玉米。

江采苹心下却蓦地微微被牵动了下,倒也未显于面上:“不过百十钱。图个吉利罢了,广平王妃用不着在意。本宫在宫中,也不缺甚么。”

李适看眼母亲,这才步上前来,躬身由江采苹手中恭接过手那枚钱袋。虽说江采苹只道是钱袋中不过百十钱。实则少说也有五十两银子,不然,那钱袋也不会鼓鼓的掂量在手更是沉甸甸的。

沈珍珠又谢了礼,才又坐回身去。

又吃了一会儿茶,江采苹方又启唇道:“近些日子,广平王妃可有去禁中佛寺?”

沈珍珠平放下茶盅。看似略思,毕恭毕敬地回道:“回江梅妃,昨儿夫君与永和兄妹几人有去过。”

江采苹浅啜口茶。抿唇浅笑了笑,自知沈珍珠是个灵透人儿,也晓得其适才所问之话是何话意。时逢年节,李俶身为长兄,也当带同李僩、永和、和政前往禁中佛寺看探韦氏。

沈珍珠尽管只提及李俶、永和。并未说及李僩、和政二人,但毋庸多问。只要李俶与永和去禁中佛寺看探过韦氏,李僩、和政必定也是一道儿同去的。毕竟,韦氏乃李僩、永和的生身亲母。

其实,即便不作问,江采苹也可猜知,年节前后李俶兄妹四人也不会忘却去禁中佛寺看探韦氏一回。早先李亨续娶张良娣时,江采苹曾去过一趟禁中佛寺,寺中人告知其,在其去之前李俶也曾去过,可见李俶、和政不是不知感恩之人,李僩、永和也不是不知孝谨的子女,想来韦氏待在禁中佛寺长伴青灯古佛,心中也会多几分慰藉。

沈珍珠登门梅阁的同时,临晋公主也与驸马郑潜曜带着小县主随皇甫淑妃去了淑仪宫小坐。也只有逢年过节之时,郑潜曜才会随同临晋一块儿进宫参拜,平素里为免生闲话,极少有闲来无事进宫时候。

自郑万钧病故后,今番郑潜曜还是在为父亲守丧后头回进宫礼拜,是故在宫宴散席后,才又到淑仪宫一坐。

“阿娘,阿娘……”

一番寒暄过后,三个大人都没留意到小县主已眼尖的看见了摆放在几案上的两盘黄灿灿香喷喷的像茶点一样的东西,正在踮着小脚闻香扭过头来一叠声唤临晋。

顺着箐儿胖乎乎的小胳膊所指之处一看,临晋忍不住蹙眉轻嗔了声箐儿:“快些过来,莫碰碎了物什。”

这阵子箐儿十分不安分,府上那些物什,一不留神儿不是被她打碎就是被她摆弄丢,但凡被她沾过手的东西十件得有九件半给把玩的七零八碎。为此郑潜曜也不管教,临晋可未少动气。

皇甫淑妃朝箐儿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细眉轻挑着一笑:“怜锦,去把那两盘炒玉米取下来。”

怜锦一愣,但听皇甫淑妃又笑道:“那两盘炒玉米,是昨儿江梅妃让云儿送过来的,便是晓得你今儿个会进宫。适才净顾着说话,楞是未想着拿予箐儿吃。”

“可是江娘娘亲手所做的炒玉米?”临晋登时喜笑颜开,忙示意怜锦去取,这梅阁的炒玉米在这宫中可是一绝,早年还未嫁出宫去时也有幸尝过一回,可自从下嫁郑府就再未尝到过那香酥可口的酸甜味。

瞋眸又在犯孩子气的临晋,皇甫淑妃含笑啜了口茶,心知江采苹待临晋的那份疼惜并不比其这个亲娘少,这些年也不难看得出江采苹更是个疼喜孩子的人,只可惜打从那年滑胎以后,这十多年江采苹再未怀上过。

箐儿看上去也甚是喜吃这一口酸酥,口味儿倒是随了临晋,很多坏毛病母女二人都像极了。眼看一盘炒玉米几人各分一块,盘中已所剩无几,箐儿砸吧砸吧红唇,索性嘴里吃着眼里看着手里拿着,将那一整盘还未动的炒玉米连盘子都端在手抱入了怀里先占下。

“怎地这般不给阿娘长脸……”临晋眉心一蹙。低声嗔了嗓子箐儿,小小年岁都吃成个圆滚身子了,还这么贪吃,待长大后岂不愁嫁。

箐儿也不畏临晋,嘟着小嘴儿就偎向郑潜曜,好似父亲就是其的靠山一般,抬头看眼母亲,仍是吃个不停。

这下,却是逗得皇甫淑妃笑不自禁,有郑潜曜疼宠临晋母女俩。其也算别无它求了。而郑潜曜也是个至孝之人,想是它日也不会薄待了临晋母女二人。

淑仪宫满是欢声笑语,圣驾从宫道上行过。李隆基微醉着乘坐在龙辇上,听着从淑仪宫传出的几声还笑声,龙颜凝重的略沉,示下高力士改道,摆驾梅阁。

圣驾才行入梅林。远远地就见江采苹正立身在前方的梅亭,正相送沈珍珠母子二人出宫。

“嫔妾参见陛下。”

一见圣驾驾临,江采苹回身施了礼。沈珍珠几人也赶忙随之恭迎圣驾,倒是李适,一见李隆基乘坐龙辇而来,挣脱沈珍珠的手就径自奔了过去。

“皇阿翁!”

看见李适。感受着这个皇曾孙的亲昵,龙颜貌似也大悦,李隆基一抬手。示下停下龙辇,便步下辇牵起了李适的手。

凝睇这时也迎向前来的江采苹,李隆基轩了轩长眉:“爱妃这儿,今儿倒比朕那儿还热闹……”

江采苹低垂臻首,依依垂目又行了礼:“嫔妾这梅阁。也只有广平王妃还不嫌冷清。”

而今梅阁圣宠不复再,昔非今比。还有人惦念,铜盘重肉灌满肚之余,不忘上门嘘寒问暖,这对江采苹而言已是莫大的欣慰。

李隆基微霁颜,自是听得出江采苹弦外之意,原想着来梅阁讨个清幽,却戳了江采苹的痛处。

沈珍珠恭立在旁,也未多言,自也听得懂李隆基与江采苹的话音,不过圣驾这刻驾临,也不便急于离去,便又陪驾在后在梅林赏了小半个时辰的梅花,眼看着夕阳西下,才出宫回府。

年过过后还未几日,那普天同乐的喜庆劲儿还未消退,宫中却生出一桩丧事——常才人暴死在了毓秀宫。

那一夜,白日还晴朗的清冷,半夜竟突降鹅毛大雪,只一夜就覆盖了整座皇城,素白一片。

三更时辰,新平公主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惊得宫城掌起一盏盏的烛笼,常氏暴死的噩耗,在众口相传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宫中传开。

当太医奉召赶入宫时,新平公主抱着母妃冰冷的身体早已哭得双眼红肿,哭哑了声,而常氏的尸首也已僵硬。

隔日,李隆基才下敕,恩下将常氏葬于城东土原之上。常氏一死,毓秀宫不日便解除了禁令,恩准新平公主释足,可留居毓秀宫直至待嫁出宫之年。

因还未出正月里,常氏的葬礼操办的十为简单,并未厚葬,鉴于停灵宫中未免晦气,在常氏死后不到十日棺椁就下葬城东土原。

常氏的死,事出突然,了结的更为仓促,那感觉,仿乎连死都死得事有蹊跷。只是宫里宫外都还沉浸在欢腾的气氛中,一时间不曾意识到而已。

当常氏的死讯传到太真观时,杨玉环身着道袍跪在神龛前,对此反而亦是淡定的很。想必常氏幽禁在毓秀宫,是思量透了其早先的那席话,却不知这些时日其负气出宫的事,故才挑在这节骨眼上痛下狠心舍命顾全新平公主。

常氏既死,留下新平公主一人孤立无援,想要把新平收为己用纳做棋子自然也就不再是难事,但那夜在毓秀宫,杨玉环却发觉新平是个自身极为有主见的公主,日后若想将新平变作听话的花瓶,只怕也不易调教。

不过,现下常氏暴死,新平倒可用作这一时之计,助其回宫。今下的情势之于杨玉环来说,当务之急,早日回宫才是迫在眉睫之事,刻不容缓,至于回宫之后,即便抛弃掉这颗棋子,也不愁另利棋子。

只有一点,这些事亟须赶在王美人临盆头几日达成才可行得通,一旦王美人顺利诞下腹中皇嗣,而杨玉环还身在这太真观,那一切人与事都会发生改变,更不在其谋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