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过后三日,新平出宫前往城东土原祭奠常氏。

今日是常氏的头七,新平从昨夜就哭得红眸充血,哭了整整一宿,李隆基遂示下高力士,交代小夏子差几个小给使护从新平出宫祭奠。小夏子于是奉旨遣了小明子、小城子、小郑子三人乔装成门丁随行。

马车驶上城东土原,远远地就望见常氏陵墓所在方位上空似有烟火飘绕,像是有人在烧纸钱。

新平心下微愣,忙示意驾车的小明子紧赶马车,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会在今个这日字眼还记得来祭唁其母妃。这几年,其母女二人幽禁在毓秀宫,连宫中的人都快忘记那宫里头还有位常才人,在其母妃归西后,真不知这宫外还会有甚么人记着来拜祭。

待马车停在山坡上的一条小道上,小明子取过垫脚放在马车下,新平一下车就疾步向母妃的陵墓,只见墓前背对着立有三个人影,看似还有些眼熟。

其中一人仿佛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当下就转过身来。当看清这人的眉眼时,新平不由怔住了身,眼前人竟是杨玉环主奴三人。

小明子与小城子、小郑子三人拿着祭品后脚跟上来时,乍一见杨玉环竟也站在那儿,皆也愣了愣,半晌发愣才想起行礼:“仆见过杨贵妃。”

杨玉环一身道袍环睇新平身后的小明子三人,轻抬玉手凝了眸新平:“本宫听说常才人病故,未及时慰唁,今儿特来拜祭。”

看眼母妃陵墓前所摆的几样祭品,新平隐下心头的悲恸,步上前两步,对杨玉环还了礼:“劳贵妃挂怀,新平在此谢过贵妃大恩。”

听着新平把“大恩”两个字吐得格外重。杨玉环秀眸划过一抹狠戾,想是新平多半已察知常氏死因的真相,故才说话这般阴柔。

那夜杨玉环交嘱丹灵将那瓶砒石放进常氏的妆匣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玉环并不怕新平察知这其中的真相,原就是要拿常氏开刀。而新平是个有主见的人,若不先拔掉常氏这根毒刺,难免又会养虎为患,毕竟。董芳仪母女就是前车之鉴。

但今日看着新平的处变不惊,杨玉环倒为之另眼相看了几分,只有能压下心中仇恨的人。尤其是女人,唯有能承受旁人所不能承受的,才可成事。以新平的老成持重,假以时日,只要为其所用。必可派上大用场,但也须压制得住这头带角的羊才是。

杨玉环所猜不错,新平确实察知了常氏暴死的真相。常氏暴死的那日傍晚,对新平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今日想来,可不就是在交代身后事。而那日夜里。新平寐的很是不安,约莫亥时三刻,就感觉身旁的常氏下了榻。平日里常氏并无起夜的习惯,殿内又未掌灯,新平一时心下不安,便轻着步子也随后跟下了榻。

只见常氏将手上的那盏烛笼搁于几案上,步向妆台。犹豫着伸手从妆匣中摸出一个小白瓶,对着铜镜独坐下身。貌似良久的纠结,才拿起那半盒妆粉上妆,描眉画眼,涂脂抹粉,还未自个绾了个奉圣髻。

新平躲在帐幔后,看着母妃在那妆扮一新,昏暗的烛光摇曳下,映于铜镜中的那张妆颜掩不住岁月的苍老,拖于地上的倒影也再也缩不回昔日的纤美,不禁鼻头泛酸,泪盈于眶,被幽禁于毓秀宫中三年之久,其的母妃虽少了那些追名逐利的心计,然而对圣宠的渴望却从未忘怀一丝一毫,或许这只是一个女人对榻边男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渴求,只可惜在那皇宫之中,恩宠就犹如那万里高空之上飘忽不定又变幻万千的浮云,根本就是触不可及,想抓更握不到。

就在新平为母妃的痴情感到黯然伤情时,却见常氏轻轻一拔,扒开了手上那小白瓶的红缎瓶柚。当那红缎随着那一声清彻的声响飘然落地时分,新平心头兀自倏然一沉,宛似坠入谷底一般,心神空落落的有一瞬间的晃愣。

常氏苦笑一声,只一声就笑出了眼泪,望着母妃在那笑,新平只觉毛骨发凉,越发的愣在帷幔后,再看母妃,一仰头就一饮而尽那小白瓶中白砒,唇际的笑还未消失,整个人已跌下胡凳。

“阿娘!”

亲睹着常氏口吐白沫倒地,新平直觉“嗡”地一下子,脑海一片空白,待回过神儿疾奔过去,常氏已是双眼上翻。

“阿娘!阿娘……”新平立马摇晃了几下母妃,一叠声的哭唤。事发仓惶,已然吓得手足无措。

“新平……”常氏挺着一口气,四肢抽搐着勉强抬起了紧攥着那小白瓶的右手。

会意母妃示意,新平忙抬手接过那小白瓶,手却被常氏死死的反手抓住,颤栗着在新平掌心上划了几下。

泪眼看着母妃划写在自己掌心的那个字,新平顿如被泼了盘冰水,恍然大悟母妃在临死前用尽这最后一口气对其所吐露的是何意。

那个字,划在了其掌上,却刻在了其心里,那个以其母妃的命留下的“杨”字,更背负在了其身上。

今刻面对这杀母凶手,新平恨不能立刻就冲上去将眼前的仇人千刀万剐,可她却只能隐忍,只因她的这条命也还握在眼前这个仇人手中,今下她还不足以与人对抗,否则,母妃断不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舍弃己命而保其一命,一命换一命。

想是母妃为此也斟量了多日,不然,也不会把这事儿藏在心中而隐瞒了她这么多日子,可恨母妃临死前却不知,眼前这仇人那些日子并不在宫中,若事先得悉仇人不在宫中,许是她的母妃还可再多活些时日,指不定母女俩还可从长计议,商酌出一条折中法子。可惜这一切都为时晚矣,天意弄人,上天连让她长伴母妃安乐而终的那点心愿都残忍的剥夺了,难不成真的是现世报……

杨玉环与新平面面相对着各自若有所思的工夫,忽地平地卷起一阵风沙,吹灭了陵墓前的烛台,连那几样摆于墓前的祭品都吹翻在地。

丹灵看似愣了一愣,连忙与娟美俯身捡拾,小明子、小郑子、小城子三人也慌忙步了过去拾起几个滚翻掉地的祭果放回原处。

新平这才提步上前,与杨玉环擦肩而过,浅提衣摆跪在了母妃陵墓前,看眼那被风吹熄灭的烛台,眸底罩上一层泪光:“想是阿娘在天之灵,它日定可护佑儿,手刃那杀母仇人!”

新平这几句话说的不轻不重,然听在旁人耳中却分外刺耳,尤其是丹灵,刚捡拾在手的祭品差点又滑脱出手。

不动声色地尽收于目丹灵的失神,新平微微了然于怀,那夜随从杨玉环前去毓秀宫的那两名宫婢正是此刻跟在杨玉环身边的这两人。看刚才丹灵的神色异样,想必定是个知情的,不然也犯不上心虚负疚。

“新平有一不情之请,贵妃现于太真观修行,不知可否为新平母妃做场法事,以超度母妃亡灵早登极乐?”跪在陵墓前伏首叩了三个响头,新平不疾不徐地说道。

杨玉环秀眸闪过一丝亮光,举步折腰,伸手扶了新平起身:“本宫自会为常才人诵经超度,不过……”刻意顿了顿,才又正色道,“想是新平公主长在宫掖,也知宫中一贯忌讳厌胜之术,太真观虽不在宫中……”

自古历朝历代,最忌邪门妖术,而唐律更有令,明文规定但凡施厌胜之术,皆死罪。杨玉环言外之意甚明,新平倒也未含糊,紧声就接道:“杨娘娘只管为阿娘多诵几本经便是,待今日回宫后,儿便奏请阿耶。”

杨玉环牵动了下唇际,话都已说到这份上,也用不着再往明里挑,彼此都是明白人,明白人之间说话,一点都通,反倒省却不少口舌。不管新平回头会否把其今个也来常氏陵前拜祭的事上禀李隆基,此事都会传入宫去,即便今日在这儿碰不上新平,其也有法子把这事儿散布的满城皆知。

今个既在常氏陵墓前遇见了新平,杨玉环也就可静下心思先回太真观去,大可养足精气神儿在观中再多待几日,料想不出半月,李隆基必会命人传下圣敕,派人接其回宫。

如此一来,新平这颗棋子也便用活了,而经由今日一见,杨玉环亦坐定决意,在回宫之后短时日内也不会扔掉这颗棋子,只要操控有度,不愁来日派上更大的用处。

“本宫观中还有些事,便先行一步回太真观。”敛下心中思量,杨玉环环睇随同新平一道儿而来的小明子三人,温声交代道,“少时,早些护从公主回宫,本宫瞧着,今儿个这天稍晚些时辰只怕要变天……”意有所指的说着,又敛色以对新平道,“本宫便在太真观,静候公主佳音了。”

小明子三人唯诺着,待恭送杨玉环离去后,才敢步上前,将从宫中带来的祭品摆上,以便新平公主祭拜,事后也便及早回宫。看刚才那阵风势,这说要变天也不稀奇。

面对着母妃冰冷的陵墓,新平却潸然泪下,母妃的棺椁,都未在宫中停灵就葬入这黄土下,又怎会含笑入地。其发誓,今日便对着其母妃的陵墓发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报仇,为其母妃报仇,为其报仇雪恨,若有违此誓,报不得这不共戴天之仇,便随其母妃而去,撞死在这陵墓前,血洒这城东土原。

哪怕抱着一死之心,最终却是蚍蜉撼树,也要让李唐先祖开一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