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近些时日折腾得忒过于厉害,各样繁琐之事,皆惹人闹心,精气神耗磨已久,加之当下时节,正值秋重露浓时际,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江采苹昨儿个夜里原本睡意全无,本以为会辗转反侧整宿,难以入睡成眠,未料,及至约莫子时时分,躺于卧榻上,竟睡意忽浓,合上眼皮反倒一夜无梦,直接酣睡至晨。

待醒来时刻,江采苹睡眼惺忪地瞥眸窗棂方向,才倏忽发现,房外早已天色大亮。估摸着,怎地亦已逾卯时,延及辰时,到了朝食之时。

望着窗格外一片明亮之彩,江采苹懒懒地动下身子,整个人蜷缩在锦褥里,却并不想就此爬起床;亦无意于再像往常一样,早早的穿戴利落,再绕去采盈卧房,催叨那丫头别净赖床,且连敲带推一脚踢开采盈的房门,耳提面命把其从暖和的被窝里提出来,拖着其陪同自个一步三摇往庖屋,苦思眉头的动手准备早食。

今时今日今晨,对于江采苹而言,兴许是其,在其有生之年,可睡在这间充满着熟悉味道的闺房中的最后一日。于这间不大不小的闺房内,江采苹度过了其十余载寒暑,由幼及今,酸甜苦辣咸,五味俱杂,融在其中。而今,分离在即,依恋则深分。

厢房之中,淡淡的乳白,淡淡的浅嫩,无论帷幔,亦或点饰,统统修合得简单,全无撩人色泽,亦无光耀镶钻。曾经,就连采盈也不只一次的不解犯酸,江家家世,虽说不比达官显贵,单论家境,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堪称珍珠村方圆几里之地的富户,可江采苹闺房却弄得这等寒酸,倘若为外人知晓,岂不贻笑大方?反给四邻八舍背地里制造话茬,取笑江家吝抠……

殊不知,惟有于这般清淡的布置中,江采苹方可心觉安实。尽管如此,却也已有很久,未像今个,可得舒坦,一觉睡到自来醒。想来,时下采盈并未反过来前来聒噪其晨起,定是也难得这种良机,这会仍趴在床榻上啃手指头。

然话说回来,过了这个村,便无这个店。错失过这次的时机,一旦江采苹今日不可避免的随同薛王丛以及高力士等人进往皇宫,采盈便也再难逮得这种良机,可任性的与江采苹闹早。而这儿,闽莆、珍珠村及江家,也将会成为江采苹只身存活在距此千万里之遥的那座深宫后院,那道永不容攀越的宫墙之列,由今以后,唯一可化作点滴回忆,于漫漫长夜可绵绵思忆,有朝一日孤枕难眠之时,能让其朱唇轻抿的一份美好。

只能说,有些时候,某些事,某些人,临末,终是别无选择余地……

江采苹正径自忖恍,忽闻房外院落中,由远及近急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接踵声。但听音拍,虽难猜是何人,却足以辨得出,来者绝非采盈,且,来人亦非仅一人而已。

听那紧促的节拍,像极出了何事般。

一经捕捉见院中激起的动静,江采苹想均未想,立时由榻上坐起身,蹙眉披了件衣衫,便先行下了榻。不论来者是谁,气势上,既是冲着其闺房而来,这刻钟,便不可小觑,亦不容有闪失,好歹的须得待见才成。

“吱呦~”

门扇开启的刹那,姣好的阳光,顿时束束倾泻入屋。门槛内外骤变的明亮度,扰得江采苹登觉刺目,一时半会儿甚难适应光线上产生的变化,随即条件反射般的抬起皓腕,遮了遮迷瞪的清眸。

而前晌院落里的来客,这时也已行至闺房门阶处。就在江采苹由房内打开门扇的时刻,来人亦及时刹住脚步,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直立在门槛外。

江家的厢房,无论主人家的卧房,亦或客房,在修造上,自是有门有窗,但与旁人家略有差别的则在于,各间房的门扇前,清一色皆造有三阶石阶。尽管门阶不怎高,亦算不得宽,那弧度,却着实令人养眼,美观之余,迈起步来,也添舒适。

亦恰是借助于此,得益于这点,有人横在了门前,瞬息间复挡盖住了些许光度,光线明暗交替间,江采苹虚眯着眸子,方瞅清来人是哪位。然而,与此同时,在辨识出身前的那张轮廓时,心田实也感诧异了记。

反观薛王丛,此刻虽然站于房外石阶上,左脚正蹬踩在第二道门阶上,而右膝尚呈弯曲状,身势微呈弓形,但其高度,却并不比江采苹低矮。毕竟,其身高尺度,本就高于江采苹半头。如此一来,薛王丛与江采苹二人反是抵顶了个同等水平度,无形中抹煞了个头上的压迫。

因于江采苹正打开房门,而薛王丛正作势步入房门,源于身姿上的缘故,江采苹双手拉开门闩原就微颔着首,而待薛王丛仓促之下意识见门扇开启,则止步,恰仰面抬目,故而面面相对之外,俩人亦免不了差点撞满怀。

何况,江采苹尚未梳妆,及腰的发丝,也正垂散着,身上的衣物更是随便着,装束上本不宜见外人。不期一撞见,面子上略难为情倒在其次,晨起的秋风一吹拂,绺绺发丝拂面飞舞之际,衣饰自然也变得较显贴身。玲珑窈窕的身段,随风彰显无遗,为这幅安寂的晨景,不觉间,平添三分春韵,七分香色。

触目着面有发懵之意的江采苹,亲睹着其眨眼工夫里,神采上的种种细微蜕变,任由着其如墨的长发舞动在眼底,看似柔滑的发梢,甚至俏皮地袭卷上自个正握有玉柄折扇的长指端,断断续续的缠缠绕绕,点点碰触,间或旖旎,那感觉,仿乎在历经人生中的某味大起大落,薛王丛狭目底畔的簇焰,遂层层染深。

不得不承认,这袭拥着浓浓睡气,夹着缕缕体香,裹着丝丝洁瑕,近在咫尺的眼前可人儿,之于薛王丛,无疑构筑成一具诱惑。

且是一具充斥着各色矛盾的诱惑。

时至而今,更为一具沾挂着棘荆的诱惑。

如欲取之,必泛险象。

但有一点则显而易见。倘欲险中求得温存,却已无几许把握可言。

“小娘子……”

江采苹与薛王丛四目相对的片刻,位于旁侧的李东,也终究耐不住心性地唯喏了声。李东这一出声,遂也就不合时宜却也适时的打断了江采苹和薛王丛之间的神思。

“小东子?”待闻李东唤音,江采苹猛然回神,才瞥见李东的存在。坦诚而言,适才径顾与薛王丛对视,江采苹确未有发觉,在薛王丛虽称不上魁伟、倒也勉强有够高拔的身后,竟还遮掩着个人。

之于江采苹,纵使李东尚是个还处于发育期的孩童,可往日里,其块头也并非是矬小到入不得目地步。这下,尴尬难免。

“仆、仆来送东西……”江采苹的反应,明显有伤李东自尊心。否则,李东断不会在下一秒,便埋低脖颈,近似坠附千斤石般,拱手递上衣袖里的那笺黄绢,闷闷地由鼻腔发音。

“我……”江采苹当然明晓,突然间李东这副貌似吃了瘪的受气相缘由为何,意欲解释,待话道出口时楞又不知应作何释方为宜,反生哑结。无论如何圆说,事实胜于雄辩,即便吐沫星子喷得天花乱坠,于不铮的事实面前,再好的理由也无济于事,苍白无力。搞不准,反而产生反作用。

再个说,薛王丛此时,尚依旧碍眼的杵在场,横挡在江采苹与李东中间,动也未显动意,丁点自觉性也没有。江采苹便只有先伸手接过李东已然递出手的黄绢,垂眸识见绢上乃为江仲逊笔迹时,心头不由发紧,顿泛疑惑。

“仆且退下了。”

“哎,小东子……”江采苹本正想展开黄绢,急于看看笺上书写的内容,但听李东这么一说,手头的动作则被其话音牵带得瞬滞。

“小娘子可有何吩咐?”闻江采苹急唤,李东这才陡地停下脚,转迎向江采苹,声音仍不快。

其实,李东又有何资格跟江采苹赌闷气。其又不是采盈,可于江家父女面前耍性子。说到底,往高处捧,其也只不过仅仅是个“仆”罢了。但不解何故,针对江采苹刚才的视而未见,李东心中就是压有股异样,情不自禁暗做对较,这如果换做是采盈,即使隔着**十了个人,想必也定率先认得见其。

“无、无甚事。”江采苹被李东一反问,反也无话可再叙。本打算走下石阶来,碍于薛王丛堵在门阶方位,方发觉,又根本无法轻松地挤过身。

“那,仆……”待李东见状,忙不迭眼明的接话,“小、小娘子稍时记得来早食,仆与阿娘已备妥。如无它嘱,仆便先行返去庖房,看阿娘那,可还剩有何杂活,可搭把手。”

言罢,李东便作备沿原路往回行。转而再思,薛王丛怎说亦为客,于客前,主人家的面子不可毁,于是没走几步,即重回身,朝江采苹复言道:“哦,对了,小娘子,诸位贵客那边,仆方才已去请过。”

都说“孩子的脸,三月的天”,说变就变,变得快,好得格外也快。眼见李东掉过头来又朝自己展露灿脸,这过程间,江采苹虽被其“幌”得有点晕愣,悬在心尖的石头也算往下稳落半截。便借由着当下时机,亦点头默许了李东请示,权作言和。

江采苹颦笑自然,毫无做作。然这一切,被收集入另一个在场者眼中,却不见得亦能够完全予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