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日,云儿就打探清,裴竑的确出身河东东眷房裴氏,且官拜太仆卿,是个颇有才学的有志青年。

早些年,裴府一门也称得上是皇亲国戚,裴竑的兄长——裴虚,当年所娶的还是先帝睿宗之女霍国公主。可惜早在开元八年,时任光禄少卿、驸马都尉的裴虚因私下搞谶纬之术,且几次三番蛊惑岐王范,交往甚密,有违王公与朝臣狎昵之嫌,是以李隆基一道圣敕下,敕令裴虚与霍国公主和离,并于当年十月九日再下敕令流放裴虚岭南新州。

至于霍国公主,在与裴虚和离之后,近三十年来,迄今也未再婚嫁。今时新平又要下嫁裴府,只不知是否又会步其姑母的后尘。

月间,江采苹还未来得及安排新平出宫与其钦定的驸马裴竑在宫外见个小面,圣驾竟先一步从骊山行宫起驾回宫来,杨玉环自也随驾同回。唯一意料之外的还有,杨玉瑶亦一同随驾进了宫,事后才由小夏子口中探听到,原来月初杨钊前往华清宫面圣时,杨玉瑶竟也一道儿同车前去,赖在华清宫多日不回,杨玉环这才不情不愿地上请起驾回宫,只道是在骊山行宫待了快半年甚感腻烦,实则是见不得杨玉瑶也得未尝有,姊妹二人又在为争宠明争暗斗的怄气。

对于杨玉环与杨玉瑶之间的恩怨,江采苹无暇多管更无意理睬,现下圣驾既回宫,也就不便再多插手新平的婚事,也省却与南宫因由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平添事端,使后.宫不宁。

四月末,薛王丛才操办完李琎的丧礼,宫中的红白事倒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不日。董芳仪的公主受册为广宁公主,董氏的疯癫也病愈不少。

八月里天长节,李隆基就在早朝上颁下圣敕,赐婚裴竑迎娶了新平公主过门,杨玉环作此大媒,可谓卖了裴府一个天大的恩情,也不失为兑现了当时一日对常氏的承诺。与此同时,广宁也下嫁程昌胤,却是杨玉瑶从中牵的红线。

只不过,当新平嫁入裴府后。在与裴竑喝了合卺酒行过对拜之礼有了夫妻之实后才发现,原来裴竑并不似外面所传的那般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反而是个自小就身子骨羸弱的病秧子。一天三时八服汤药离不了身,然而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心下的恨恨却越发积下。

毋庸质疑,杨玉环既为其指定下这门亲事。事先势必早已探知这其中的厉害关戈,却明知裴竑是个即将不久于人世的短命鬼,却还上请李隆基赐下这门婚事,用心之毒又何止是佛口蛇心那般简单。

至于杨玉瑶竟也凑这个热闹,为董氏与程府保媒,明眼人也都无不镜明于心。不言而喻,杨玉瑶实也只意在不输杨玉环一局罢了。

这日,彩儿与月儿去司膳房取食材回阁。两人一回来就都拉着个脸,云儿逢巧也去淑仪宫刚回阁,见状,遂拽过彩儿、月儿低声问究。

谁料云儿这一问,彩儿就站在庭院里爆了脾气:“你还问奴。难不成小夏子未告知你,今春儿陛下在华清宫为杨贵妃修了一座飞霞亭?”

云儿一怔。尽管早知那飞霞亭的来由,是专为杨玉环在华清宫所造的凉发亭,却不知彩儿又是从何人口中听到的这事,但转而一想,杨玉环回宫后的这些日子里,宫中那些嘴碎的婢妇想必未少竞相传口舌,有些事想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不过是座飞霞亭,有何大惊小怪的?”云儿压低声冲彩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彩儿切莫大声吵吵,以免扰了阁内的江采苹。此事其费尽心思才好不容易瞒了两个多月,怎可今个坏在彩儿这张嘴上。

月儿眉心紧蹙着看在旁,会意云儿之意,也忙从旁说道:“奴适才也是这般跟其说的,陛下不早便在梅阁赐了梅亭,那华清宫修一座飞霞亭又有何妨?”

彩儿杏眼一瞪,看看云儿再看看月儿,却是气呼呼地撸起了袖子:“一座飞霞亭无妨,头几年陛下可还在华清宫造了一座大殿,便是那集灵台!今时也一并改叫‘长生殿’了,娘子守在这宫中,这几年何其孤苦,梅阁又何其清冷,陛下……”

眼见彩儿越说越来劲儿,还大声嚷嚷着愈说愈来气,云儿心下一急,顾不及再好言相劝,未容彩儿把满肚的愤懑发泄个够就一把紧捂住了彩儿的嘴,朝月儿使个眼色,二人一起将彩儿拖回了房中。

“作甚?”待关上房门,彩儿挣开云儿、月儿,压不住忿恨的咆哮了嗓子。

月儿被彩儿嚎的一哆嗦,云儿却全未以为意,只待彩儿火大的瞪圆了眼瞪个够了,这才压低声又说道:“你可知,适才你那些话倘使被人听见,可是大不敬之罪!”

“那又怎地?奴不怕!”彩儿气闷不已的一脚踢过胡凳,抬.屁.股就坐下了身,自以为是的哼了声,“奴便是为娘子抱不平,奴说实话凭甚治罪于奴!”

面对彩儿的急性子,这些年云儿也早就习以为常,这年头说实话就是犯罪,尤其是在这宫中,更会害人害己,祸由口出。

看眼月儿,云儿也搬过一张胡凳围着茶案在旁坐下,端过茶盏倒了三杯茶水:“你可想过,娘子这些年,何故要委曲求全,不与人争?”见彩儿气红了眼似的翻了个白眼,愤愤地张了张嘴却没答上甚么话来,云儿才又不愠不火的续道,“吾等跟在娘子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娘子曾与吾等说过,‘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唾面自干,匿迹潜形,娘子隐忍以行多年,吾等怎便忍不得?”

“可常言有道,事不过三!忍无可忍,作甚还要忍?打掉门牙咽肚里,奴……”

彩儿刚欲争辩挑理,云儿一挑眉,已在打断道:“是可忍,孰不可忍?适才你那抱怨之词,若叫有心之人听去,岂不累及娘子?奴与月儿晓得你是在为娘子抱不平,旁人可不见得也如是想,为争一时之气,贫这一时之快,倘落人口舌,岂非正中旁人下怀?过后又岂止你一人之过,连娘子也会为你这一时口快所牵累,这些年的忍气吞声岂不付诸流水?”

月儿垂眸在边上,月牙般的眸子闪过一丝感愧,这些年江采苹确实未少忍让,与人一步步退让,桩桩件件其也都看在眼里,可有时候也会如彩儿刚才那样,满肚子的火闷难平。今刻听云儿这般一说,心下才微舒,原来不只其一人忧思,云儿心中所承受的比其还要多,而江采苹最是心思沉重的那人。

握过彩儿、月儿的手,云儿长舒口气,言恳意切道:“奴等受点屈辱,不过是小事儿,往后里当以娘子为大,想其所想急其所急解其所难,才是为奴等分内之事。”

“可,可有些事,瞒得了一时,也瞒不长……”彩儿悻悻地抽回手,理屈词穷之余,抓起面前的茶盅索性一口气将杯中茶水吃了个见底。一时喝得猛了点,抑不住咳起来。

月儿连忙站起来为彩儿急急抚拍了几下,但听云儿温声说道:“有些事,娘子不予介怀,奴等又何必为之置气,也犯不上生那个闲气。”

“话虽如此,可奴心里,却是不舒服的很,尤其是……”彩儿才欲再宣泄一番,抬头见云儿、月儿都在看向自己,这才把到了嘴边的怨尤话又咽了下去,“反正奴是一听便来气,难不成非要奴装聋作哑不是!”

云儿与彩儿、月儿三人关起门来在房中互相说解的工夫,江采苹卧榻午憩在阁内也听见了庭院里的那几声吵嚷,心知云儿、月儿把彩儿拽回房中是何原由也就未出声。

云儿的确心思细腻,近年以来月儿也成长了不少,唯独彩儿仍是当年那副心性肚肠,没几分长进。

掐指数来,入宫已十四年之久,在这深宫之中,也算历经过了几波风浪,身陷这机关算尽的高墙藩篱下,几分悲喜,几分自苦,只有局中人才体解。

这两年,后.宫更为年愈冷清了几分,武贤仪、常才人、王美人一个接着一个香消玉殒,而这宫中也迎来一个又一个的新人,曹野那姬、杨玉环、杨玉瑶一代新人胜旧人,但回想来,仿佛这宫闱中却只多了数不尽的勾心斗角,步步杀机四伏,那伪善在盛世太平下的危机更是日渐浮出水面。

只因也快熬到头了,也快盼来新生了,是故江采苹才日愈不想再去理会那么多,而这宫中的闲杂也从未少过,今时一日,顺其自然,顺应天命,许是亦才是那唯一可行之路。

十月里,禁中传宴,杨钊因图谶上有“金刀”二字,奏请改名,以示忠诚,李隆基遂赐予“国忠”二字作其名。至此,在不到一年里,杨国忠在朝中已身兼十五余职,跻身当朝重臣之一。

在杨玉瑶的宅第构建完工后不久,随着杨国忠的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杨氏一门的杨銛、杨錡也日见隆愈,五杨又添一杨,在宫外竞相构筑宅第,互相攀比,招摇过市,车马仆从,连接数坊,锦绣珠玉,鲜华夺目。

月尾,安禄山入朝觐见,逢巧圣驾刚摆驾骊山行宫,不在宫中。

安禄山遂在道政坊的府邸歇息了一日,也未进宫参拜,翌日就快马直奔华清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