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在宫中筹备了两日,以便各宫备妥随驾骊山行宫度冬的诸多事宜。

三日后,赶赴骊山行宫的众妃嫔中,江采苹并未在其中,皇甫淑妃也因病留在了宫中。至于金花落,曹野那姬闭门不纳,亦没能被高力士请动,董芳仪的顽疾还未全愈,自也不便出行,不过,三宫六院的妃嫔还是去了一多半,杜美人、郑才人、常才人、闫才人等人皆在高力士的护从下赶往了骊山赴宴。

眨眼就到年节,圣驾留驾华清宫仍未起驾回宫,皇太子李亨遂带同满朝文武百官前往骊山行宫参贺,一去小半月,来回近一月,直到出了正月,圣驾依未回宫,年前赶赴骊山度暖冬的杜美人等人倒是相继回宫来。

时气渐暖,昼夜更替,梅林的梅花开了谢,谢了又开,不知不觉中都凋落的不剩几簇花枝儿。

乍暖还寒,京都三月里却又降了场大雪,雪出奇的大,只小半日整座长安城就一片银装素裹。

隔日雪停,宁王府却传来噩耗,急报入宫昨夜汝阳王李琎在府上病故。因圣驾远在骊山行宫,是以此事就先报至梅阁。

当得禀李琎在一夜间病故的悲讯,江采苹正端在手的茶盅,“啪”地一声响就打碎掉地,摔了个粉碎。

自李琎护从双亲棺椁入葬惠陵,并在惠陵守孝三年回长安后,江采苹就发觉李琎年愈精气神儿不济,当年那个姿容妍美秀出藩邸、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也世所公认的李唐家的第一美男,今岁还不过而立之年竟英年早逝,思来怎不令人叹惋,当真是天妒英才。

鉴于宁王李宪在病故后被追谥为“让皇帝”,宁王妃元氏亦被追谥为“恭皇后”,同葬惠陵之侧。李琎乃李宪长子,且官至太仆卿,又是世袭罔替的皇亲,江采苹立马交代云儿传来小夏子,连夜奔赴骊山行宫上禀李隆基,以乞圣裁。毕竟,亲王卒也不是小事,何况李琎自小倍受圣宠,李隆基曾亲授其羯鼓,若不是这三两年李琎甚少抛头露面。想必年前圣驾摆驾华清宫那会儿也早就传召李琎伴驾随行。

今时江采苹犹记得当年在骊山烽火台与李琎初见时的情景,那年李琎刚跟随父亲李宪守疆回京,那一身的英气逼人。谈笑间的温文尔雅,可谓迷人醉沉,绝不负其皇族第一美男的美誉。

回想间,江采苹不禁心头泛酸,近年深居简出在梅阁。百事愁心,劳心愁意,虽说逢年过节时多会与李琎在宫宴上见上一面,但也只是匆匆一见而已,根本无暇顾及坐下来好好说说话,顶就面子上嘘寒问暖几句罢了。尽管每当见到李琎时。江采苹都会由衷的关切几句,打心眼里希期李琎善自保重,若有一段时日见不着。偶尔也会挂怀李琎近来是否安好,却是不曾想过李琎竟会溘然长逝。

为避嫌,直到小夏子马不停蹄地从华清宫带回李隆基的圣敕,圣意下敕着薛王丛操办李琎大丧之事,江采苹才知原来年节前后薛王丛也一直留在长安。同样未去往骊山行宫。年节那会儿,因淑仪宫、芳仪宫、金花落三宫都留有妃嫔在宫中。江采苹特意交代云儿持其手谕示下司膳房照着往年一样备膳,只是几个宫苑各过各的年节不必再齐聚花萼楼参贺而已,却不曾想过宫外薛王丛、李琎也俱是在各自府邸过的年。

现下既有薛王丛奉旨为李琎操办丧礼,想必李琎的身后事也会办的十为风光,江采苹终归是一宫之主,论辈分更是李琎的长辈,当不便出宫慰唁,遂差了云儿、月儿代为登门宁王府致哀。

因只余下彩儿一人在梅阁侍候,江采苹一整日也颇为心神恍惚,只用了点早膳就卧榻了大半日,午后又交嘱彩儿去了趟淑仪宫看看皇甫淑妃那边可有何事,正寐得迷迷糊糊忽听得阁内的珠帘像是被风吹动,发出一小阵儿轻响。

有些头沉的睁开惺眸睨了眼,一片烛笼模糊中,好似有个细窕的身影儿掩身在帐幔外,江采苹蛾眉轻蹙了蹙,正欲仔细看去,只见那身影儿看似不无慌措地转身就疾步向珠帘外去。

“谁?”

江采苹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疑顿,赤足就紧追下榻,但见那身影儿怔忪地止步在珠帘处,这才缓步又步上前几步。

“儿,儿见过江娘娘……惊扰了江娘娘歇息,儿、儿不胜惶恐……”

细细端量了眼回身就伏屈下膝的那身影儿,江采苹心头没来由划过一抹异样,看这眼前人的惊慌失措样儿,口口声声唤其“江娘娘”,看年岁正当碧玉年华,生的是眉清目秀,带着一种贵气相,江采苹心下一颤:

“你,你是新平公主?”

听得江采苹认出自己,新平眸眶一酸,泪眼汪汪抬起首来。

江采苹不由心上一喜,忙伸手扶了新平起见,又细看了两眼新平,心头微了然:“快些坐下,让本宫好生瞧瞧……”说着,便执了新平的手一块儿步向坐榻坐下了身,“几年不见,公主端的长成个美人儿了,本宫差点认不出……”

看着眼前的新平,不禁让人想起其母常氏,常氏虽是暴死在毓秀宫,却也是幽禁而死。年前高力士回宫那回,新平也跟从杜美人等人一同去了华清宫,只道是杨玉环特意交代下的,要新平去华清宫陪几日李隆基。

“几时回的宫?”江采苹轻握着新平的手,并未多问新平在华清宫的事,只关切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路上可还顺当?”

新平温恭的点点头,俏颜染着一晕霞彩:“儿昨儿个便回了宫,因时辰已晚,便未敢惊扰江娘娘,不成想今儿个还是扰了江娘娘午酣。”

江采苹莞尔一笑,早年若非常才人自甘与武贤仪以利相交,想是新平也会与临晋一样不致跟梅阁疏于走动。而今常氏已不在人世,过往的恩怨纠葛也已一笔勾销。孰是孰非都不了了之,在江采苹眼中,新平终究还是个孩子。

“无妨,先时本宫便醒了,只是身上犯懒,近日赖在榻上总懒得多动……”轻拍下新平柔软的纤手,江采苹颔首起身,端持过茶盏,倒了两杯茶水。

见状,新平显是有分受宠若惊般连声欠身道:“江娘娘且坐着……”

“不妨事。”江采苹和声浅勾了勾唇际。端了杯茶放于新平手上,“在本宫这儿,大可不必拘礼。”

之前江采苹原也打算去毓秀宫看顾新平。但从云儿、彩儿口中得知,杨玉环回宫后将毓秀宫看守的甚紧,为免横生事端故才未去看探。今日新平来梅阁,身边也未带侍婢,只一人而来。估摸着也是趁杨玉环时下还在华清宫,是故支开了杨玉环安排在其身边的那几个侍婢脱身前来。

新平捧着茶盅,依依垂首,半晌轻咬朱红,那楚楚柔弱的神韵,貌似有甚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看出新平面有难色。江采苹浅啜口茶,才细声启唇:“本宫怎地瞧着,公主似有何心事?”

见新平娇颜越发一红。漾着一抹娇羞之态,江采苹稍作沉吟,也未急于再追问下去,可见新平是来纾解心结的,十有九成是碰上何作难之事。

“儿。儿有一事,望乞江娘娘为儿拿个主意……”片刻忸怩。新平才柔柔地低低的说道,“日前在华清宫,杨娘娘替儿指了门亲事,儿……”

江采苹凝眉凝目新平:“莫不是公主不中意?”

新平面上掩过几分慌措,唯喏地看一眼江采苹,紧声迟疑道:“儿,儿岂敢……杨娘娘为儿择亲,乃心念于儿,为儿操心,儿岂有不从之理……阿娘已不在,也不容得儿挑三嫌四……”

听着新平吐露心声,江采苹敛色宽慰出声:“公主此言差矣。身为女子,觅得好儿郎,是谓一辈子之幸福事儿。公主乃金枝玉叶,倘公主另有心上人,本宫愿出面与杨贵妃讨个人情,此事当以公主福祉为先为是。”

新平眉眼间罩上一层感念,看似煞是有感于怀,旋即又低垂下双眸,眸带羞涩地望着手中那杯半凉的茶水,细若蚊声道:“儿只知,杨娘娘为儿择了河东东眷房裴氏府上的郎君——裴竑,儿,儿与之还不曾有过半面之缘……”

待听明懂新平弦外之音,江采苹不由得释怀一笑:“如此,本宫先行寻个人打探下这裴郎子的人性如何?若是个晓得怜香惜玉的,便找个日子,允下公主出宫与之见个面,亦或是随便找个借由,召其进宫,本宫也为公主长个眼,相一相这裴郎子的才貌,这般行事可合公主之意?”

新平眸中闪过一丝亮彩,连忙放下茶盅,欠身对江采苹谢了礼:“儿,儿但凭江娘娘为儿做主。”

江采苹抬手示意新平坐回身,莞尔笑曰:“倘使公主与那裴郎子一见钟情,相见甚欢,是个投缘的,日后成就美满良缘,本宫可不敢居功,这事儿还须杨贵妃为公主做主才是。”

与裴府结亲的事,既是出自杨玉环之口,可想而知,杨玉环定会从中牵线搭桥,今刻新平却来梅阁,江采苹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一推到底。虽说这几年一直尽可量的在避免与杨玉环在宫中起冲突,但凡杨玉环插手的人与事,江采苹也都在回避着不牵扯其中,但今日新平找上门来,好歹的总不可一口就驳了新平的面子,也便图个安心。

至于日后的事,不论新平嫁与不嫁,与裴竑能否终成眷属,眼下江采苹手长莫及,一时也顾不及管那么多,自觉只要不与杨玉环抢这个功就好。至于杨玉环究竟安得什么心思,打的的甚么如意算盘,今下倒也用不着急于探听,倘使是居心不良存心不善,未可知就能恣意妄为地把人尽玩弄于股掌之上,迟早会有自食恶果之日,不言而喻,这就跟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是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