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亲仁坊安府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府都在为安禄山辰寿忙碌着。

一担担送入安府的贺礼,不止满朝权贵的,还有御赐的器皿,朱门外车水马龙,从早一直拖到晚,来贺宾客络绎不绝。

辰正时辰,安禄山却早早进了宫,只因今日杨玉环要在南宫为其操办一场洗儿礼,前两日就命宫中绣坊特制了一套襁褓。

当安禄山由左右抬挽其身步至南宫时,只听医生嬉笑,紧就见一群婢妇从殿内一涌而出,手上拿着背带布兜,那超大号的襁褓,乍一看简直令人咋舌。

可之于体重三百三十多斤的安禄山而言,腹垂过膝,也唯有这套叫人匪夷所思的襁褓才能包裹的住其肥硕的体形。

杨玉环浓妆艳抹立在殿阶上,看着痴肥如安禄山者被一群婢妇七手八脚的围着穿戴那套襁褓,忍俊不禁掩唇轻笑了声。

娟美、丹灵侍立在两旁,眼见安禄山给那些花蝴蝶一般的宫婢围得团团转,又像蜜蜂采蜜一样在专盯着一枝花嗡嗡,两人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若论年岁,安禄山可比杨玉环大十八岁,也不知杨玉环究竟是怎想的,临从骊山行宫随驾起驾回宫前夕,楞是跟李隆基说提起想要收安禄山为养儿。当时丹灵本以为杨玉环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连娟美也听得有些傻眼,可回宫后杨玉环就交代宫人赶制了这套襁褓,今日这一见,更为令其二人大开了一回眼戒。

费了好半天的劲儿,那群婢妇刚为安禄山勉强穿戴上身那套襁褓,杨玉环含笑立在殿阶上,葱手轻轻一挥。只见几个小给使立时担抬着一顶彩舆走到安禄山面前。

看着那顶彩舆,安禄山自是会意杨玉环意欲何为,二话不说,挪身就坐了上去。几个小给使只觉肩上一沉,看似一时不防差点被压弯了腰。

那十几个婢妇旁观在边上,见状,不禁捂嘴一阵儿戏笑。刚才安禄山一只脚踏上去,前头担抬彩舆的那四个小给使的腿就打了弯,好在挺住了这才没倒下,这会儿安禄山半个身子才一坐上去。后面担抬彩舆的那四个小给使的腿竟也有些站不直了。

时下还正值寒冬腊月天,八个身强力壮的小给使担抬着安禄山一人,这还没走几步就人人额际在涔虚汗。怎不招人戏谑,这身上不全的男人,再怎样身残志不残,有时候还真就称不上可顶天立地的三尺男儿。

听着旁边一群婢妇在那指手画脚,八个小给使也不由得臊的脸红脖子粗。可既然摊上了这苦差事,眼下也只有咬紧牙关数着脚下那一节节的殿阶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往上走,这幸得是其八个人一同担抬这一顶彩舆,倘使是四个人,可想而知,何止会是举步维艰。根本就是要了命了。

“圣人至!”

南宫欢笑喧哗的工夫,圣驾闻声也驾临。

一见这情势,高力士伴驾在旁。禁不住有分瞠目结舌,如此荒诞的闹剧,若被史官载入史册,想必会是史上空古绝今的一桩宫廷剧。

“三郎!”见圣驾驾临,杨玉环立马迎上前来。秀眸透着盈盈笑意,“三郎。今儿个可是洗儿日,三郎可得多派发些洗儿钱才是!”

环睇正被抬入殿去的安禄山,李隆基轩了轩长眉:“罢,爱妃说甚便是甚。”随就示下高力士,道,“赐,开元通宝!”

高力士微微一愣,心知李隆基所说的开元通宝可不是市面上所流通的那种铜制的开元通宝,该是国库中所特别存备的那种纯金纯银铸造而成的开元通宝,那可是重赏厚赐。微愣之余,连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杨玉环嫣然一笑,桃面如花,挽了李隆基臂弯就提步入殿去。高力士略一迟疑,才回身疾步出南宫。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杨玉环在南宫为安禄山操办洗三之礼的事就在宫中传开,七言八舌传的沸沸扬扬。

江采苹静坐在梅阁,依是闲闲地茗着茶,貌似置若罔闻宫中这些日子以来的闲言碎语。

“螟蛉有子,蜾蠃不负;杀以为饲,以饲其子。”殊不知,南宫今时一日的荒诞剧,不出四载,却会演进成它日的大动乱,殊不知,这还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待到那时,只会以血流成河来收拾这场残局。

史定如此,与其费思量逆天而为,在无法逃脱这副躯壳的枷锁禁锢之前,能多一年的相安无事,避世躲祸何乐而不为。

彩儿与月儿侍立在阁内,心下的积怨却一日比一日多,自打前几日从云儿口中听知杨玉环要收安禄山为养儿的小道消息,就已是一百个一千个怨尤。

无风不起浪,今日南宫倒是好不热闹,这等丑事传出宫去,还不晓得会被天下人如何嘲弄。

心里嘀咕着,彩儿抬头瞥了眼江采苹,心中越发埋怨,都这时候了江采苹竟还能在这儿坐得住,若换做其,早就忍无可忍了。

“娘子,新平公主来了。”

这时,云儿却引了新平入阁。晨早去淑仪宫为皇甫淑妃送茶点,回阁道上偏巧不巧的正碰见新平进宫。

江采苹搁下茶盅,但见新平一身素衣,双眸微带红肿,心头微怔,未待新平行礼,起身就执过新平的手,示下免礼。

彩儿、月儿在旁对新平施了礼,见云儿使眼色,月儿遂轻拽了拽彩儿的衣襟,示意先行恭退下。

彩儿原就闷的快发疯,逢巧这刻可趁机溜出阁去,倒要见识下南宫那边这会儿到底是怎个欢腾法儿。是以一屈膝退下,就拉着月儿直奔南宫,一窥究竟,探一探虚实。

阁内,凝目泫然欲泣的新平,江采苹蛾眉轻蹙:“本宫瞧着公主,怎地好似哭过……”顿一顿,才又细声关切道,“莫不是与裴郎子吵嘴了?”

见新平低声哽咽一声,竟是落下泪来,江采苹心下微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忙又宽声问道:“这是怎地了?倘是在裴府受了何委屈,只管道与本宫,本宫为公主做主可好?”

尽管常氏早年有百般不是之处,如今终归已不在人世,留下新平一人无依无靠,难免使人于心不忍弃之不管,不闻不问。毕竟,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是上一辈的事,总不能不分皂白甚么事都累积到下一代身上。何况新平本性并不狠毒,自小生养在这宫中,跟在常氏身边也未少看尽白眼,算是个知人情世故的孩子。

抽出绢帕为新平拭了拭泪痕,江采苹轻叹息了声,情由心生,人便是这种纠结矛盾集合体,明明恨得咬牙切齿,有些时候却又心软的像滩烂泥,下不了手,更下不了狠心,反却会同情心泛滥,烂的一塌糊涂。

“江娘娘!”

新平抽泣了几声,肩头一颤一颤,低啜着一头扑入江采苹怀中,泣不成声。

江采苹一颗心登时也给揪成一团乱麻,只有轻轻拍抚新平,加以抚慰,自知新平贯日甚少掉泪,今时想是受了不小的委屈,这才入宫哭诉。

云儿端持着一壶热茶正欲奉茶入阁,见此情景,便又退出了阁,姑且候于阁外静候会儿。前刻在宫道上,原以为新平公主今日进宫是为去南宫参贺,不成想新平公主竟随其一道儿来了梅阁。虽说未多问,但也不难猜知,十有九成是无事不来。

“江娘娘,裴竑……”好半晌无语凝咽,新平方又咬着红唇啜泣出声,“裴竑他,今儿早病故了!江娘娘……”

江采苹心神一晃,看着新平伏在其膝上又呜咽起来,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新平下嫁裴竑还不满一年,竟成了新寡。

云儿端着茶盏听在阁门外,一时也煞是吃愣,素闻那裴竑是个有才之人,裴府往上数三辈还与裴耀卿一门沾亲带故,时裴耀卿位极人臣,可谓当朝三公九卿之一,照理讲新平下嫁裴府也不失为门当户对,毕竟,常氏已不在人世。换言之,即便常氏现下仍在人世,常氏一族也非是达官显贵之家,况且常氏幽禁在毓秀宫也早无妃嫔之实,已然是弃妃之身,若常氏还在人事不见得新平就可觅此良缘。

可新平下嫁裴府做新妇子才半年,裴竑竟病故,此事想来却也奇怪,免不了让人觉得事有蹊跷,不然,好端端的一个人,又是正当盛年,何故竟会说死就死了,这其中定有隐情。

云儿正在外暗暗思量,却听阁内新平突兀站起身来,往一旁奔了两步就扶着几案俯身干呕起来。

江采苹一怔,起身忙为新平轻抚了几下后背,稍作沉吟,才蹙眉说道:“公主可是有喜了?”

新平显是被江采苹问的一愣,眸光呆滞的盱眙江采苹,只觉一阵儿没来由的反胃,又是好一阵儿干呕,却又呕不出东西。

来不及细忖,云儿也赶忙步了进来,放下茶盅为新平公主倒了杯清茶,看新平的止不住干呕的样子,确实像江采苹所问的似是怀了身孕。若果如是,岂非她腹中的孩儿还未出生就先丧了父。

“快些坐下。”江采苹也未细问,扶了新平坐回身,便擢纤手搭上了新平的皓腕。未入宫前在江家草堂,曾听江仲逊说过,孕脉多弦滑,妇人有孕,阴搏阳别,少阴独动,其胎已结。

但疾不散,五月可决,而新平的脉象,滑疾不散,胎必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