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把出新平脉象弦滑,江采苹面颜微变,看一眼侍立在旁的云儿,略一思忖,温声交代道:“你且持本宫凤谕,至尚药局传召奉御,只道是本宫身子小有不适。”

“是。”会意江采苹弦外之意,云儿未敢耽搁,立刻转身出阁,速请奉御来梅阁为新平公主请脉。

待云儿退下,新平又伏案干呕了好大会儿,情绪才渐平稳下来,泪眼婆娑的望着江采苹,看似惊措不已:“江娘娘,儿、难不成儿……”

江采苹凝眉端了杯清茶递予新平,这才敛色看向新平:“公主莫忡,生养乃女人之天职。”宽声说着,顿一顿,方又安抚道,“不过,公主这是头胎,尚须请奉御前来细辨之为是。”

新平红肿的眸子一黯,粉颊一白,不由垂首抚上自个的小腹,紧咬着红唇不知在思量些甚么。相夫教子乃女人之天职,可今日其刚丧夫,已然是个新寡,再不是月前的新妇子,倘若腹中怀了孩子,岂不连这孩儿都是个还未出生就已丧父的可怜儿。

凝目新平,江采苹自知新平此刻心中是何滋味,女人一辈子丧夫丧子可谓最大的两大不幸,痛失皇儿其是个过来人,深知那噬骨切肤之痛,而今新平丧夫偏又在这节骨眼上珠胎暗结,当真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

阁内静极一时,无需多问,想是新平今个这一大早儿就进宫来,多半是为裴竑病故一事亲自进宫报丧而来。

“本宫这便差人,作禀陛下,公主……”

江采苹忖酌着,话还未说完,却听新平不无恨恨的说道:“儿先时已去过南熏殿,听说今儿南宫要办洗儿礼……”

新平的话虽只说了一半。话意却已挑明,却也在江采苹意料之中,红白事相冲,也难怪新平在半道上碰见云儿就转道儿来梅阁。

见新平心绪有所缓,江采苹也坐回了身,彼此静坐着又是好半晌无言以对,但听新平似在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二郎是个羸弱多病的身子,自儿嫁入裴府,其便是一日几副汤药离不了身,儿原以为。悉心照拂怎地也可与之多过几年日子……今儿个早食过后,其却一口血喷了出来,儿。儿眼睁睁看着其吐血而死,倒在儿面前!那夜阿娘,阿娘也是浑身抽搐,死在了儿怀里……”

江采苹心下划过一丝异样,眼见新平情绪又波动起来。连忙伸手覆上新平在颤栗的手。从刚才的脉象上看,新平现下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正是不宜过激之时,若不好生安胎只怕会有滑胎之险。

若新平在梅阁小产,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的闲言碎语,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时下梅阁可经不起风雨飘摇。

新平紧攥着拳,葱白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掐出一片指印,恨恨地喃喃着,从袖襟中掏出一个小白瓶,面颊又滑落一串泪:“这是阿娘临终之前,塞与儿的。儿藏在身上从未离身。”

江采苹犹豫地接过那小白瓶,只凑近鼻息前轻嗅了下。蛾眉已是紧蹙,只一闻就已闻出这瓶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刺鼻味儿。轻轻拔下瓶口的缎塞,纤指轻轻一拈,只觉瓶端还残留着些许的霜状粉末,触指有着些微凝固成细小颗粒的感觉。

“阿娘便是喝下这瓶中白砒,一命呜呼!”新平目不转睛的盯视着江采苹手上的小白瓶,那低沉的声音听似仿佛是从牙缝间硬硬挤出的,透着恨意,夹着怨愤,更充斥着悲奈。

江采苹心神微怔,抬眸凝睇新平,良久的无语。新平既将这脏物带在身上多时,想必也早已查探出究竟是何人对常氏下此毒手,却能隐忍这么多时日,却是令人感喟的很。而这砒霜,在这千年前的大唐,世人皆知乃是致命的一种毒药,虽说无臭无味,但在微溶于水后却会残留下不易为人所察觉的气味,倘如不是江采苹在江家草堂待过十几年,跟从在江仲逊身边对一些药石也十为知悉,今刻也甚难察觉刚才拔下瓶塞的那一瞬间从瓶中所散出的那股刺鼻味儿,可想而知定是常氏在喝下瓶中砒霜时瓶口残留下了唾液,在常氏毒发身亡后新平又一直收藏着这小白瓶,是故才在瓶内存下气味。

只可惜常氏当日是匆匆下葬,不曾传召宫中太医查验,虽说现下再去开棺亦不为迟,但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来说,在其死后又被挖坟开棺验尸未免也忒不仁道了些,倘是含冤屈死的,只会更让其死不瞑目。而之于新平而言,难免也残忍了点。

明知杀母真凶就在身旁,新平却可一忍再忍,可见是不能与人抗衡。纵管今下的后.宫,能杀人于无形杀人不见血的人可并不多,能在行此恶事之后还可逍遥法外的更寥寥无几,只谋害掉常氏却留下新平一条命,却不怕新平报复,可见那人是有恃无恐有备无患,在这后.宫里还能有几人有此本事。

尽管新平没直白的点名带姓,道白那人是谁,江采苹这会儿却不难猜知,更可猜个**不离十。若真被其猜中,一语中的,可想而知,新平今日来梅阁除却是为裴竑的事之外,还肯当面吐露心声,告知常氏死因真相,势必是欲求梅阁庇护。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相通何故新平刚才谢绝江采苹命人前去通禀李隆基,显是在为其腹中尚未足月的孩儿着想。

毕竟,这宫中一尸两命的惨案已不少见,而王美人一事更是才过不久,如若新平身怀六甲之事过早传出,料不准还会引生甚么事端。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云儿就相请了奉御至梅阁。江采苹也未打掩护,在让奉御为其把脉后,只顺口一提,奉御就上前又为新平请了脉。

正如江采苹所言,新平果是喜脉,且刚好怀了三个月了。

“今日之事,还请奉御做个保。公主有心讨陛下个惊喜。”待请过脉,断定一二,江采苹颔首示意云儿奉上了一袋银两,财可买路,更能堵人嘴,眼下裴府有丧事,新平怀孕一事只能容后再说。在此之前,切不可走漏风声。

“臣惶恐,此乃臣分内之事,臣不敢……”奉御立马空首在下。怎会听不懂江采苹言下之意。

“本宫入宫二十载,从未有所求于何人,今日惟请奉御。保住新平公主及其腹中孩儿。”江采苹步下坐榻,折纤腰朝奉御以礼谢道,“恕本宫直言,公主及其腹中孩儿,毕竟也是李唐家的血脉。”

面对江采苹礼下与己。奉御越发受宠若惊,就地伏首在下:“江梅妃折杀微臣了。微臣必尽心竭力,保得公主安平诞下麟儿。”

与新平相视一眼,江采苹抬手示下奉御起身:“时,裴府正赶上大丧,本宫不便出宫看顾。近些日子便有劳奉御闲时加以照拂一二。待裴府丧礼一过,本宫定奏明陛下。”说罢,又示意云儿双手奉与奉御钱袋。“公主怀的是头一胎,想是免不了多些忧忡,但请奉御细心看顾。”

不必把话说的太白,奉御已听明江采苹是为何意,遂躬身收下那枚钱袋。这钱袋中的银两乃是为新平所备下的。只为奉御采购药石之用,而非是贿赂之意。至于赏钱及其它事,江采苹刚才也说的极清,待过些时日自会上禀李隆基。

即便还不知裴府到底有何丧事,不过,江采苹既有此一言,料想就不是信口一说,身为奉御只需做好其分内之事,何况这些年江采苹的声威在宫里宫外早已传开,也断不会处心积虑构陷其一个尚药局的太医。

与此同时,南宫的洗儿礼也正操办的火热。

当安禄山乘着彩舆由后殿出来时,那挂在身上的襁褓还沾着丝丝水气湿意。

杨玉环与李隆基对饮在殿内,秀眸一瞟,在瞟见安禄山那一身壮实的身板时,心头没来由跳了下。

别看安禄山体重三百三,腹垂过膝,上身却是有够壮实,尤其是此时裸.露在布兜外的赤臂,圆实而又粗壮,看上去尤为叫人有安全感,特别是女人。

这时,高力士也回了来,看眼梳洗一新的安禄山,礼道:“陛下,太子殿下现候在外谒见。”

李隆基一抬手,示下高力士传见。在高力士恭退下后,龙目微皱,才又睇目身旁的杨玉环:“可是爱妃相邀的太子?”

杨玉环秀眸微潋,回眸一笑:“三郎何出此言?玉环岂敢劳驾太子殿下来此参贺洗三之礼?”

李隆基微霁颜,拊掌朗笑一声:“朕,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朕本以为在爱妃这儿,可图个清闲……”

尽收于目李隆基与杨玉环的说话,安禄山步下彩舆,朝着杨玉环毕恭毕敬地长揖了一礼,旋即才顿首在下,对李隆基礼拜在后。

李隆基轩一轩长眉,龙颜隐有凝重:“爱妃今儿这洗儿礼,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与安禄山相对一眼,杨玉环黑烟眉轻挑:“胡儿先母而后父,难不成陛下连这个也要与玉环争气?”

杨玉环刚娇嗔罢,殿外高力士也引请李亨步入殿来。

“儿参见阿耶。”李亨温恭的礼毕,在转对向杨玉环行礼时,却面有几分难色。毕竟,杨玉环曾是李瑁的寿王妃,是其的弟妹,而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其父亲的女人,再见面难免多少有些尴尬。

李隆基抬一抬手,示下李亨起见,龙目睇眄一旁杵着身一动未动的安禄山,越显凝重。

高力士看在旁,忙不迭从旁赔笑着予以点醒:“此乃太子殿下是也。”当年安禄山初入朝参拜时,曾与李亨在千秋盛宴上有过一见,并非不识,这刻见到李亨却不下拜,未免有失体统。

高力士话音还未落地,只见安禄山一挺腰板,却是振振有词的昂首挺胸道:“臣蕃人,不识朝仪,不知太子是何官?”

安禄山出言无状,且是当着天颜之面,此言一出,不仅听得高力士面色一变,李亨立在那,面上也微有隐晦之气。

反观李隆基,正襟危坐在上,龙颜亦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