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府。-》

沈珍珠在寝房内正为李适穿戴衣衫,以便少时早些陪李适温习课业,这几日张涉被李俶唤去,多在书房商议些事,李适悠闲了不少,业精于勤荒于嬉,是以近日沈珍珠时常陪在旁看李适习学。

虽不知李俶与张涉见日闭门府中在谈些甚么,张涉是李俶的启蒙恩师,李俶对张涉一向敬待有加,李适出生后,李俶又把李适交予张涉授业,平日里李适对张涉也十为重慕,自嫁与李俶的这十多年,沈珍珠一直极少过问府上其它事,尤其是朝堂上的一些事,男人间的事情女人本该少插手,近些时日倒乐得多陪一陪李俶,而李俶更是难得有空闲腾出了闲工夫勤加练习诸如骑马射箭之类的腿上功夫。

刚收拾利落,只见春莕推门奔入:“娘子,适才家仆来报,有人托奴将这个转交予娘子手上。”

尽管府上婢仆一大堆儿,不过李适的衣食起宿,自小就是沈珍珠亲力亲为,从未假手过旁人。搁下手中帕子,沈珍珠抬首接过春莕递过来的一方长檀木盒,不晓得何故,心头没来由得突突急跳了几下,待蹙眉打开锦盒,面颜一变。

李适沾洗下手,偏着头留意见沈珍珠来不及掩饰的神色变化,不禁皱了皱眉毛:“阿娘,甚么物什?”边问由,边好奇的凑了过来。

沈珍珠却像没听见李适的问话一般,呆呆的径自半晌怔愣,面有焦切的猛地抬眸就追问春莕道:“来人现在何处?”

猛不丁被沈珍珠一问,春莕一时被问得有些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略一思忖,才愣愣地回道:“想是离去了。”

先时本在庖厨催责早食。刚从庖厨一出来,就见家仆急匆匆地跑来,拿了这盒子塞在其怀里,只道是刚才府外来了个人,也不报上姓甚名谁,只交代其等务必把此物交由沈氏手上,倘见不着沈氏,便托沈氏身边的陪嫁丫鬟转交。

在广平王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道沈珍珠的陪嫁丫鬟就只有一人——亦即春莕。尽管春儿现下在广平王府也甚受沈珍珠照拂,想当年还在宫中当过宫婢。自打被放行出宫投靠广平王府,这几年在府上也比较吃得开,已是照管了不少府上的琐碎事。但毕竟与春莕还不同。顾及还未到辰正时辰,府上仆奴不敢一大早儿就烦扰沈珍珠,又怕扰了李适晨早的美梦,是故才直接找上春莕。

春莕原也不知这盒中是何物,估摸着沈珍珠这时辰已是带了李适起榻。生怕回头再一忙活又忘却这事儿,这才急急转呈。此刻看着那锦盒中盛装的竟是一支白玉笛时,虽说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准这支白玉笛有何来头,但见沈珍珠一见之下竟喜忧参半,只好如实作答。

反观沈珍珠,一听这话。却是身形一顿,提步就直奔府门外。春莕不明就里之下,也不敢多问。只有趋步在后,连李适也紧跟在一边奔出了府门,可环顾四下,朱门外根本不见一人半影。

“适才是何人登门?”沈珍珠怔怔地举目远望,好一会儿晃神。才看向看守府门的司阍,眉目间尽是难掩的焦躁之色。只看得春莕越发的发懵。

沈珍珠一贯行事有礼有矩,嫌少有方寸大乱之时,今个的沈珍珠,在一见那锦盒中的物什后,整个人楞是看似心神恍惚的很,春莕跟在沈珍珠身边伺候了十几载了,还从未见过把持不住心绪的沈珍珠。即便是前几个月,杨玉环在宫中全无征兆的在御前上表韩国夫人有意嫁女入府时候,当时沈珍珠纵有好些日子的失魂,却也不似今刻这般心绪不宁。

“回王妃,是一个婢妇打扮的人,也未道高名上姓,已是离去一盏茶工夫了。”司阍中一人上前答道,一看沈珍珠手上的锦盒,就知沈珍珠所问何事,先时就是其把这锦盒交予春莕的。

沈珍珠又是良久的失神,寒冽的晨风吹来,李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头,沈珍珠才仍有些晃愣的回神儿,也未再问究,捧着锦盒转身步回府中。

李适却发觉,沈珍珠紧捏着那锦盒的双手,指甲已是泛白,好似在极力隐忍甚么一样,那感觉,仿佛有着千般不舍万般不忍,却又不得不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不由得想要多看几眼那盒中的白玉笛。

那支白玉笛,往日跟从沈珍珠进宫礼拜时,似是在哪儿里见过。细细一想,才想起这支白玉笛像极挂在江采苹寝殿里的那支白玉笛。那年江采苹染病,抱病在榻,李适有幸随母入得过江采苹的寝殿一回,当时就曾在江采苹的幔帐里看见过这么一支白玉笛悬挂在一角的几案上,日光下泛着淡淡地光晕,莹白无暇夺人眼。

李适的猜料不错,沈珍珠在乍一见这支白玉笛之后,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这白玉笛确实正是江采苹所有之物。眼下唯一令沈珍珠费解的只在于,江采苹时下已从长安迁入洛阳上阳东宫近两年,当时虽来不及相送,但事后也曾多方打听,知晓江采苹临出宫前有过细备打点,这两年也听李俶说及过,梅阁里里外外不论摆设亦或是那片偌大的梅林布局都未发生更改,李隆基早有口谕在先,未经圣允任何人不允擅入梅林,那片梅林连带林中的梅阁一亭一庭仿佛在一夜之间又恢复如初,成为宫中的一大禁地。

对于江采苹的迁入上阳东宫,李隆基对外声称是江采苹近来凤体违和前去将养,但那段时日宫里宫外确是生出过不少事端,过后沈珍珠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李俶各种究竟是何原由,李俶也未说出个一二,只告知江采苹在洛阳一切安好。沈珍珠隐约察觉这其中必定有何隐情,至少与当日李适放白鹰啄死杨玉环的那只白鹦鹉一事有着莫大的干系,那夜李俶派人去梅阁相求江采苹出面说情化解此事的事,沈珍珠不是全不知情,可想而知,江采苹在勤政殿外长跪不起,跪了整整一宿,事情绝不会简单,而过后不几日,江采苹就迁出了宫外,长留在了上阳东宫。

沈珍珠虽不曾去过洛阳,也不曾见过上阳东宫是甚么地方,但听府上几个年老的婢妇无意间说起过,那上阳东宫无异于宫中的冷宫,一年四时虽说时气还算宜人,但也荒废多年了,江采苹忽然迁居去那,怎不令人思虑重重。尽管都是猜测,却不尽然是臆断,倘使是江采苹的一番良苦用心,是向杨玉环妥协了甚么不为其所知的一些事,是为了李适为了其母子二人故才迁出宫,甘愿把自己置身于一座冷宫之中,以当下的情势,沈珍珠只有隐忍不发,否则,便是白费了江采苹的苦心。

而这支白玉笛,沈珍珠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只一眼,就可辨识真伪,想当年其还是那个坐吃等死的江家小丫鬟时,对这支白玉笛就已熟悉的不能熟悉的,这白玉笛可是江采苹的心爱之物,多少年来,入宫前也罢,入宫后也罢,从来都不离身。而且,这白玉笛是江仲逊在江采苹入宫前夕一并让江采苹带在身边之物,任时光变迁,浮光掠影,都不会认错。

今日这支白玉笛,却是毫无先兆的辗转在其手上,且听那来人言下之意,曾交代过务必交予其手上,沈珍珠不用多想,便可知晓定然是江采苹让人转交的,而那故人一说,在这远离故里千里之遥的长安城,又还能有谁。江采苹将白玉笛托付其手上,要其善自珍重,沈珍珠虽还完全猜不透其中意寓,但可见江采苹纵便还未识出与其的那份故人情缘系在哪儿,从何而起,至少已猜了个**不离十。

“今日之事,莫与人多道。”待步回房中,沈珍珠轻揉了揉额际,温声交代了几句春莕,且让春莕交代下去,回头告知那几名司阍口风紧些,待早食备妥,才不动声色地带了李适去用食。

江采苹差人来赠予白玉笛,却连面也未见,想必事先就做过交嘱,意在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此事,沈珍珠自是还无从得知江采苹此番回宫,从广平王府门前过而不见,只为不想沈珍珠牵扯其中过多。毕竟,江采苹之所以自请迁出宫迁入上阳东宫,为的正是不再累及无辜,不想在与杨玉环的明争暗斗中再祸及更多的无辜之人,只要其不再待在宫中,自此远离了那争权夺宠的深宫,不但自身可暂避勾心斗角的谋害,身边还有很多的人从此更便于独善其身,譬如沈珍珠、李适母子二人,譬如皇甫淑妃、临晋公主母女二人,更有甚者,再比方说董芳仪、广宁公主以及新平公主、凉王李璿、汴哀王李璥等人。

只有不受制于人,不受人所困,不为人所累,往后里才可无后顾之忧,少一些牵肠挂肚,也少一些可有可有的纷争,从而少一些血光之灾。

山雨欲来风满楼,有些事如若真的躲不过,避无可避,也只有挺直腰身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