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东都洛阳,掖庭。

李适静坐在一株寒梅下,身后“吱呀”一声门响,春莕、春儿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一人执了件大氅,一人端持着一壶热茶。

李俶从城中回府,路过中庭,看见的就是李适少年多愁的一幕,自从沈珍珠不告而别之后,李适整个人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连其这个父亲都日见疏远,父子二人平日里难得有闲促膝夜谈,浑然不觉间心结早已解不开。

这月两都才收复,时局多变,情势不稳,一大早儿李俶就带兵查巡,各城门之间尚算相安无事,一连半月有余整顿纲务,今个相对事少,看来须是找个合宜时候与李适开导劝慰一番才是。因还有件军务要处置,是昨夜郭子仪、李光弼命人快马加鞭连夜送达的密报,李俶遂绕过廊亭,拐往西亭,那边有两间西厢临时设定为书房。

一转身,不经意间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儿,掩身在稀疏的东墙下,也正远远地凝望着中庭方向,李俶脚下来由一顿,蓦然回身,却见东墙下那抹身影好似一惊,眨眼工夫便消失不见。

毫不迟疑的,李俶紧追几步,抬手示下身边的几名亲卫退下,旋即才又寻向东墙下,环顾四下,朝着刚才那抹身影消失之处疾步而去。

那抹一闪而过的侧影儿,着实眼熟的很,若不是那个人,绝不会是旁人,李俶敢笃定,刚才那一瞥,瞥见的人定是那个叫其又恨又气之人。

除却那个人,再难有哪个女人能让其如此的情难自禁,能如此轻易的就可挑起其的满腔愤懑,能如此的牵动其的身心。不受控的紧紧追随,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只是惊鸿一瞥而已,都敢断定,那人必是她。

“出来。”

沿着墙根追至一处断垣下,李俶顿住脚步,沉声按住了别在腰上的那把长刀。这处断墙,之前攻城时,祸于安禄山退守在了上阳东宫,几次强攻。摧毁了宫墙才攻陷,洛阳城为安禄山一众叛军祸害了近一年,未少在城中为非作歹。眼下正值战火之中,内外交困,这处断墙就还未顾及修砌。

一来,军中事务繁重,再者。若险中求胜的话,倘使安禄山叛军贼心不改,此处无疑是反击的堡垒,说白了,不怕那些还未清剿干净的乱臣贼子再趁势回攻,怕只怕那些人没那个胆儿。只要敢来,势必可围剿个彻底。

半晌默然,见四下没有动静。李俶按在长刀上的手不由收了收,垂袖握成拳状:“既来了,何必还怕与吾一见?你若执意离去,吾送你一程便是,又怎会强逼于你。”

李俶的声音。很低很轻,还有些微哑。口吻极尽忍耐,全不似冲锋陷阵时那般的决断,无所顾忌。百般情意,听似难纾。

又是好一会儿静寂,丈八外的一垛柴草堆儿里,慢慢挪出一个人影来,正是前刻拔腿消失的那个人——沈珍珠。

也许,现下该唤其采盈。

四目相对,良久的无言。

当时一日,沈珍珠丢下李适,趁夜骑马离去时,就已注定,从那以后其与李俶、李适之间的夫妻之情、母子之情尽断。

情有多深,伤就有多深,情有多重,痛就有多重。

爱与恨,痛与伤,从来都是一样的深重,剪不断,只会更伤人。

“听说适儿随军在此,奴只是想看再其一眼。”垂眸,沈珍珠无语凝噎,“吾,有愧于其。”

李俶移开视线,目光沉敛,半侧过身,不再去看眼前这个令其朝思暮想的两个年头的狠心女人,生怕多看一眼,少时就会再难放手,过后更会牵念不已。

思之念之,情断不能断,足以将人折磨致死。身为七尺男人,又岂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何况是时下。

想当初,洛阳被安禄山叛军攻陷,长安尚未失守,沈珍珠就留书独去,舍弃了其这个夫君,舍弃了两人的亲生骨肉,一意孤行,甘为心中那个人而去,甚至不惜葬身乱刀之下,亦在所不惜。李俶不是不知,想当年沈珍珠之所以入宫,以良家女为薛王丛采选礼聘进宫,其实也只为心中那人罢了。今时今日,沈珍珠所做的这一切,更是只为心中那人。

“适儿甚是想念于你,自你走后,适儿变了不少……”李俶的嗓音越发的沙哑,低沉了几分,既已无从挽留,只望看在李适的份上,眼前人可心软一点,即便是一点点,也好激的其从中还能多多争取一分。

虽说这种变相的挽留,是那般的无力而又软弱,那般的无助而又苍白,却是由衷而言,发自肺腑的慨叹。

上回沈珍珠离去时,李俶当时并未在府上,而今次却不同,倘若要眼巴巴看着眼前人再次转身离开,李俶只觉心痛如锥,事后更不敢想象又该如何去面对李适,从何作释这其中的恩与怨,情与恨,伤离别。

“适儿有你,妾无挂。”

片刻的相对两无言,沈珍珠几不可闻的哽咽了声,天色近晚,再不赶路今日只怕难赶在夜禁前出城,轻声垂首,掩去眼底的泪痕,转身朝柴垛后走去。

当日由莆南北上,临来洛阳前夕,江采苹曾告知这上阳东宫的东墙下有一处可钻入宫中的洞穴,倘若守卫森严,或可助其入内与故亲一见,不成想这狗洞未派上用场,这处断墙已是暴露在外,趁早远望着李俶带人出门,沈珍珠才简单乔装了下,而后扮作城中婢妇混了进来。上阳东宫中并无几个可供使唤的婢仆,是以在一进城,沈珍珠就事先打探清楚每隔三日就会有城中婢妇进来洗浣,待看见李俶去巡城后,沈珍珠才装扮成一名婢妇模样,只道是今早来的路上扭伤了脚踝是故比旁人晚到,守门的几个官役见其眼生,还多问了几句,便拿家中长嫂这两日要奶孩子走不开身。故才交代其前来替补一日,也算顶个缺,那几个官役倒也未多盘问。

不成想李俶竟提早回来,沈珍珠还未来得及脱身,又被撞见了个正着。原本只想看看李适这两年过的可还安好,尽管自打她这个生母为一己之私舍弃了其,李俶就一直把其带在身边,乃至上战场对敌都允准其寸步不离护从在左右,毕竟当日是她狠下心舍弃了其,说不愧疚是假的。但事有轻重之分,对于李适,沈珍珠只有继续心怀愧疚下去。只望往后里李俶可念在这些年与其的夫妻情分上,多多厚待李适,莫让李适饱受委屈也就别无它求了。

生在皇家,很多事打一出生就命定别无选择,若换在寻常百姓家。兴许沈珍珠还可有望带同李适一并一走了之,但李适却是李唐家的皇孙,是现下远在蜀地逃难的李隆基的皇曾孙,更是时为大唐新皇的李亨的皇长孙,还是现任兵马大元帅的李俶的长子,这诸多的名头加诸在一个人头上。早已注定了李适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那座皇城的禁锢。

既如此,总有万般不舍,也只能痛下狠心舍弃。而今下这兵荒马乱的情势下,或许也只有让李适留在李俶身边,才可保得万全。至于己身这个生母,十月怀胎,含辛茹苦。能为李适所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到此也该及早了断这所谓的种种情义了,而自此以后,想是再不会有阖家团圆之日,自此一别,想必今后也不会再有相见之时。

“非走不可麽?”

就在沈珍珠转身欲走的一瞬,李俶仍压抑不住内里的躁动,几乎了低吼着质问出声——

“其早便逃过一劫了……”

这回换沈珍珠身形一顿,自知李俶口中所指的人是江采苹,正如李俶所言的,江采苹现下的确逃出生天了,就像当年其从大理寺天牢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样,也可谓是命不该绝,不似杨玉环落得个在马嵬坡兵变中香消玉损一般。若依照当日沈珍珠不顾自身性命之忧孤身一人直闯陷于叛军中的洛阳时所思所想的,照说在得悉江采苹已被薛王丛安插在洛阳城中的人手安平接应出城后,沈珍珠大可回返广平王府,那样也就免了这两年的离别之苦,少了这两年的思念之苦,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在李俶身边,早不再是其沈珍珠一个女人所能占据的,早就有了其她的女人,与之同事一夫,甚至可以想见,待这场变乱被平息之后,等到李亨坐稳了大唐的江山,待到那时,估摸着李俶十有九成会是那个名正言顺被扶立为皇太子之人,到那时,即便没有现在的崔氏插足,也会有更多的女人一个不拔一个横插在彼此之间,那些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不是谁人都可应对自如的,也不是每个女人都向往着那种整日里勾心斗角的日子的,早就看尽江采苹在后.宫里的捱熬,又怎会再去步人后尘。

纵便再多留在李俶身边一些时日,再多与李适付出一些母子之情,也终有一日会被逼着离去,皇宫终归不是像其与江采苹这等人可安身立命之地,待得时日越长,临到头只会徒添悲伤。

马嵬坡兵变,杨氏一门几近灭门,而崔氏却被李俶保全下来,由此亦可见,李俶待崔氏,这两年早已有情,既已有个女人可长陪在李俶身边,在不久的将来更会多其一个不多少其一个不少,又何必再去多情自扰。

至于李适,其那个可怜的孩儿,这辈子恐怕也只能有负于其了。今后不管走到何处,身在多远的地方,沈珍珠余生所牵挂的,也就只剩下李适一人了。

但愿在历经过这许多的世事变迁过后,李适可早开人事,不求它日有多显贵,惟求一生安平是福,简单度日,,聊以此慰,享此一生,也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