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王府,朱门前。

眼见李隆基所乘坐的立仗马仪仗,长啸着疾驰而来,早已俯候于寿王府府邸门外的高力士以及李瑁等人,见状立时凑向前去。

“圣人至!”

伴随这声高喊,高力士与李瑁则双双齐声揖道:

“老奴参见陛下。”

“儿,见过父亲大人。”

待诸人纷纷恭候毕圣驾之际,李隆基这才慢条斯理地步下龙辇来,一改往昔惯着的帝皇之服,今日只穿了件镶有金色彩线边螺的圆领袍、对襟阔袖便服衫。

“力士亦在?”李隆基下辇后,头一眼看见之人,并非李瑁,反而是高力士。

李瑁对此,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兴许今儿个,其可幸得高力士在府做客,想必李隆基理当不会对其过甚严词究问。就像正在下的这场雨,来势汹,雷声亦不小,却仅初始那阵儿时候,雨点如豆,眼下实则愈下愈小,淅淅沥沥少了开始时的那股子霸气。

圣驾的突如其来,于李瑁慢慢体味来,亦像极这场雨势。倘如果遭李隆基怒叱,彷佛也不外乎雷声稍大雨点则小,至多草草一番大可了事,如此一来,反倒叫其多半可逃过这一场斥咎。毕竟,凡事何时,或多或少亦须顾及皇家颜面,更何况,其母虽已逝,怎说亦才新追封至后位。

“陛下,老奴也在。出门遇上雨天,逢巧行至寿王府外,故来借避雨势。”纵然旁人不知情,高力士则是明晓,眼下时辰李隆基究是为何摆驾至寿王府。龙颜圣严,面上自然不可揭穿,言语上亦须谨慎,断不可截短才是。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此乃俚语。说话亦同理,是门深学问。尤其在与各色人等打交道时,概不容大虎。更别说自古伴君如伴虎,面对圣颜,自须格外拿捏分寸,恰到好处。

“夜幕这场雨,确降得稀奇。晌午原见天气不错,朕意乘兴走访下民情。一时贪兴,才晓天色晚矣。尚未及摆驾回宫,已然雷鸣雨落于途……”对于高力士的婉言,李隆基倒也未加以深究,反而借此话题,轻描淡写接了几句,余光亦轻扫了睨依然行礼在原地的李瑁,“都平身吧。”

原本,看着李隆基径顾跟高力士言说,那架式,眼前彷佛旁若无其他活人般,李瑁心下已生不甘,而其所忧之处,亦在于此。单论身份上的尊卑,依高力士目前在朝野上的地位来论,即便于外人眼里,其再怎样权倾朝野,之于皇家,说白了,也终归仅是个贱奴罢了。李瑁自觉,自身却实乃名正言顺的龙子,可谓生而高贵。然而现下,李隆基却只看得见高力士在场,竟于众人前,这般无视李瑁这个做儿子的存在,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摆放在一个奴才的次位,对李瑁而言,确也算是种轻辱。

直至闻李隆基发下口谕,令诸人起见,李瑁心底方怀有战兢地直立起身姿,进而得空插接道:“诚不知父亲大人暗夜莅临儿府,儿有失远迎,切望父亲大人莫气。”

“朕何气之有?听儿言,莫非朕乃昏君不成?亦或是,朕来不得儿府?”

李瑁未接话,李隆基面色尚属平和,虽说并不怎显喜欣之色,却也未见有丝毫怒意。李瑁从旁一搭话,但见李隆基本还可亲的相容,顿添犀利味。

“儿实非那意……”见状不妙,李瑁腿脚不由发软,忙吭哧作释,“儿,儿只恐父亲大人,责怪于儿……这雷雨交加的天儿,天潮地湿,儿心下委实惶恐不安,绝非有意激怒父亲大人……”

“心下不安?可是做了何理亏之事?”未允李瑁释毕,李隆基便冷哼一声,严色打断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激怒朕……朕尚不致于肤浅到如斯地步!倘非赶上这阵大雨,朕,何故来此?”

李隆基训示着,即挑了睨寿王府门匾上,横挂着的那块府牌。

门匾上所隶篆的“寿王府”仨大字,于这刻,触及于人目,突兀笼罩上了层苍白感。由是,于细雨霏霏中,连带整座寿王府,以及府邸前蹲着的两头石狮子,无形中亦平添了抹刺目。

“陛下,想来寿王原亦为无心之失。圣驾亲莅,换做何人,又怎生有不敬之理?必是欢喜过了劲儿,方一时口不择言了。”李瑁言不逮意,且言辞间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为免李隆基愈添震怒,高力士随即从旁话和出声。

“阿翁所言,甚数儿心。儿、儿切是无一日不盼望父亲大人可来儿府……”高力士肯为己上言善词,李瑁为此深表感念之余,亦忙不迭循着高力士话意,附和道,“自打儿母仙去,儿终日更是无不思怀母亲。往日里,阿娘常召儿入宫,儿尚可得见父亲大人之面,然如今,儿多想,可如旧长伴亲前,晨昏定省……”

李瑁忽而声貌俱啜,状似无意地提及武惠妃,李隆基闻之,亦面色微缓。思及过往一幕幕,又岂不黯然伤神。爱屋及乌也罢,睹人思人也罢,当下着实再不忍多加质斥于李瑁:

“罢了。逢上这天变之象,朕本已心情极差,怎奈儿竟一如往昔,不知长进口无遮拦,朕见之感之,怎不倦堵厌怨?却也可怜了儿一片诚孝之心,就此作罢吧……咳~咳咳~”

许是时下天气骤变的缘故,加之而今年岁的李隆基,原已早就盛年不再,前不久因于武惠妃卒亡,又已然身心俱恸不已,一席话尚未道毕,看似过度情激之下,便止不住连连干咳起来。

高力士伺候李隆基大半辈子,数十载如一日陪伴君侧,较之他人,甚为了解李隆基脾性,慌忙跨前小半步,及时搀扶向李隆基:“有道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龙体为重,万望陛下切莫太过伤情了呀。”

压低声劝慰着,高力士即冲李瑁,暗递了记眼神。

近年来,李隆基偶有咳症,早已在太医署有所备簿,特别是每逢换季时节,一早一晚时候,咳症则较为厉害。尽管宫中太医针对此症状翻遍药籍寻遍各种药方,李隆基的咳症却始终未见好转。近些时日以来,武惠妃仙逝事宜一定程度上不可免除亦给李隆基造成某种重创,又间接致使病情日益加重。

延至唐代,太医署虽仍属太常寺主管,严格意义上说论,却也早就各供其事,各司其职,各行其是。唐时的太医署,不光分工明确,且署内学制之风颇为严格。略统计算来,已有太医属令两人,从七品下,太医丞两人,医监四人,同为从八品下,医正八人,从九品下。

即使如是,对于龙体抱恙久矣,整个太医署依是束手全无良策。各人才能有限,却亦强求不得。

但现下这鬼天气,久站在外,却是极为不宜。仅单于礼数上论,同样亦不合乎君臣之礼。

“是儿之错,让父亲大人伤怀了,儿自当反省为是。即便父亲大人有话训教于儿,恳请父亲大人先行进府,再行训示亦不晚矣。恕儿讳冒,这雨尚不知何时才停,儿不无忧忡,长时间立于雨中,难保不有损父亲大人贵体安康。”李瑁确也并非愚拙到无药可救田地之辈,一经捕捉见高力士朝其示意,当即就心领神会高力士暗示之意指的是何,遂情深意诚地转对向李隆基俯首服软道。

“陛下,寿王所言,却也在理。陛下切莫伤了龙体才是。陛下金安,天下黎民方可受泽于陛下,唯有陛下鸿福齐天,大唐盛况,方可万代永兴呐。故,老奴斗胆,望陛下保重龙体,以保盛唐太平,造福万民世辈。”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高力士不愧乃千古一宦,嘴上功夫的确了得。听罢其这串谏献之说,且不论旁者作何感受,李瑁则已对其服贴的五体投地。

“当着朕面,尔等勿用变着法的拍马屁……”纵然口上嗔了句高力士,李隆基内里,实则对此显是受用无疑。

换言之,是人,又有几人不对自个门脸,“护短”者。

反观高力士,非但未因圣嗔退喏,反倒恬着其那张满堆起笑呵的老脸,继续迎合向李隆基,赔笑道:“老奴惶恐,陛下真介个会打趣老奴。老奴这哪里是在拍马屁呀?据老奴悉,这‘拍马屁’,须得是拍在马屁股上,方称之为‘拍马屁’。陛下乃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就算老奴想拍,也绝不敢妄生那胆儿。陛下如若不信,不妨问问其他人,老奴所言,可有虚吗?”

“成了,朕尚未老糊涂。”高力士恭维之词,引得李隆基神韵间不自禁展藏笑态,于是皱眉叹息道,“这会儿亦已入夜,身上却有分冷意了……且进府吧。”

圣谕例来令下必行,李隆基既已朝寿王府门槛迈开龙步,在场者亦即刻毕恭毕敬紧随其后,缓开步调踏向寿王府门前的道道石阶。

李瑁在旁见了,除却自愧不如之外,实也就此时机,向高力士现场学了招今后如何取悦帝颜之术。

适才倘非高力士替李瑁言好说,此刻的局面定然难落得风平浪静。过后细忖番,若果招惹横祸及身,也只有怪李瑁自己耐不住心性。尚未搞清李隆基到底是为何而来之前,李瑁便先心虚的胆颤,差点演致露馅。相比高力士,李瑁不得不心悦诚服,姜确是老的辣。

亦幸亏,李瑁尚懂得变通,于危难时分急中生智,搬出其母惠妃武氏充做挡箭牌,晓得以情胁诱李隆基,这才躲过一劫。不然,单凭高力士从中进言,而李瑁自身却不知进退,仿乎亦难全身而退。

资质平平,本该安于天命。但经此一“劫”之后,李瑁内心却变得越加饥渴,惟梦有朝一日,尽可争上一搏。

正当寿王府门前所发生的人与事皆归于平息状,暂告一段落的同时,江采苹同薛王丛与杨玉环不期而遇于寿王府后院之事,事态发展亦有了新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