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家,一旦心中有所怨闷,口上则免不了亦易有所碎碎。

“唉,圣驾怎生竟又这般快的起驾回宫了呢?”

杨玉环这句不无失落之语,嘟哝得音儿虽说并不怎大,然而江采苹近坐于梳妆台前,仍是耳闻的颇清。

“小娘子何故如此看吾?”察觉江采苹打量向自己,杨玉环颜颊上同时也微微染上了抹晒红。

纵然面上佯作不知情,杨玉环心下实则亦镜明,定是祸于适才自个的嘀咕话儿,未期被江采苹听于心,这才招致江采苹的探究。但这话又说回来,也怨杨玉环自己一时粗心大意,实在嗔恼不得旁人。偌大的房内,现下并无他人,仅坐有其俩人,彼此的言行举止,自是轻而易举俱会落入对方眼底。

“好姐姐,权作玉环在这儿恳求江家姐姐,它日,万不可将适才听见玉环无心讲出口的话,道与外人知晓……”

眼见杨玉环言着,随就撩起衣襟蹲下身来,屈尊仰面在妆台前,江采苹乍见之初,亦蓦地为之怔愣了数秒,即刻也慌忙移身下胡凳去:

“寿王妃这是作甚?吾可着实受不起寿王妃行此大礼,王妃岂不是存心欲折煞了吾?”

见江采苹亦随己委下身姿,杨玉环殷红的朱唇,顿时轻嚅了声:“姐姐……”

尽收于眸杨玉环这副可怜兮兮态,纵使江采苹亦同是个女人,心弦却依是给其满为委屈的娇媚模样拨了颤。委实难以想象,倘若换做是诸如薛王丛,亦或是李隆基那种于平生就格外懂得何为怜香惜玉的男人,此刻来应对杨玉环这模柔魅,又当演绎出一页怎样的画面。

“寿王妃乃金贵之躯,吾何等卑渺,切不敢心存妄念,肆意高攀王妃。但请王妃,也切莫再打趣于吾。吾实承受不起王妃这声称唤,望请王妃谅解。”或许是太过刻骨铭心历史上的杨贵妃其人,就连杨玉环此时的柔魄劲儿,触及于江采苹目,由是亦楞就逆变为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势。

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杨玉环言辞凿凿间,看似确是在有求于江采苹,示请其就适才之事替己守口如瓶。但之于江采苹而言,那感觉,却不一般的迥诡。

“江家姐姐如斯急于拒玉环于千里之外,可是本就不愿帮玉环这个忙,不肯应诺玉环的请求了?”但见江采苹字字句句均透着省人的距离感,杨玉环娥眉紧蹙,不亚于是在拿其热脸贴人家的凉屁股,少时,遂叹息着坐于地,“也罢了,姐姐既心不甘情又不愿,玉环自也断不可过甚强求才是,到头来反令姐姐勉为其难。只身呆在这王府之中,反正玉环命中已早注定,此生无论如何谦卑行事,亦已是鲜少可能有出头之日,也就无所谓好忌惮甚。既如是,又何苦余外白白多连累于姐姐?”

杨玉环一席话,怎听怎不像是个身居有“王妃”头衔的女子,理应随便对人吐露的心声。堂堂一府王妃,何其荣华,何其光耀,于外人看来,地位又是何其尊赫,却反倒叫人相摩着,偏像极是个深闺怨妇。即便一入侯门深似海,杨玉环这态反应,于江采苹细忖,总显得不免忒为过激分。

向人毫无底线的一味示弱,想必并不是那个真正的杨玉环。否则,今后又怎可有本事宠冠六宫?个中乾坤,岂是“色诱之”单一条,净可囊括得了?心机,心计,更无一欠缺不得火候。

“寿王妃此言,诚是言重了。许是吾人粗嘴笨,讨不得王妃顺耳,枉费了王妃抬举。恕吾愚拙,冒昧的有教句王妃,王妃刚才,可是在同吾说话不是?”倘果是在逢场作戏而已,那么,江采苹同样亦兼有这点才气,大可奉陪到底,“王妃莫气恼,吾只是尚拿捏不定,这屋里,仅就王妃与吾二人,王妃理不应是在自言自语,故而才有此一问。吾这个人,连吾阿耶均常常指戳着吾脑门言教,怨恼吾为人处事一根筋,不懂变通……”

确实,在江采苹年岁尚幼时,江仲逊曾不止一次地批教江采苹,责斥其做事一根筋,且,一条道走到黑撞到南墙也不知绕个弯子抄近道行走。殊不知,往日里,江采苹之所以整个人见天的心不在焉,只不过是不想为身边的诸多零碎琐事闹心罢了,平日里见怪不怪的一些不必要的人,以及某些不必要的事情,其根本就兴不起心思浪费精气神去寻解。

只因,那时的其,满脑子只在琢磨一桩子事儿,亦即,应当从何寻找蛛丝马迹,以便于其可回得了曾经那个属于其,而其亦属于那里的那个世界中去。反观现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往昔的梦乡破灭在即,其则务须重新开始锁定,那便是,倾力于——由今往后,理该如何在那深宫后院,得以生存下来,保全自身……

唯有做到这层,江采苹方可保住,今生其想惜护的人。是以,至于其它的东西,其一样不屑于与之计较。但杨玉环却是个例外。对于江采苹今后要走得那段路来说,杨玉环将不会是个陌路人,恰恰相反,上天已然划定,两人人生的某段途程中,二者势必将互为局中人。

亦正因于此,这会儿工夫,倒让江采苹自嘲,其多少比杨玉环要幸运点。起码,可以提前知悉,自个今后的命途上,最值得其上心的那位劲敌是谁人。所以,时下,小作试探番,仿乎也并不为过。

“照此说来,姐姐也非是嫌忌玉环了?其实,姐姐有所不知,别看玉环表面风光无限,玉环实则亦是个卑微人,如若仔细作以论较,指不准尚要比姐姐还不济,卑贱更甚。姐姐虽自称卑渺,想来,亦乃出身正室的小家碧玉,可知玉环,虽是从官家门邸嫁入这寿王府之人,入府之前,实乃是个无人正眼瞧之的官家女眷唤伴……”

江采苹故作无脑状,仿效采盈往日惯嗜的扮傻相,本意即打谱欲与杨玉环敷衍了事,对杨玉环可辨析出其话中玄机来,确也不足为忡。杨玉环的心智,江采苹就从未置疑过。然,杨玉环对此非但未挑破倒在其次,反而借由着江采苹话味里的寥寥怨艾字眼,竟衷诉起其自个的苦肠来,这才切为出乎江采苹期料之处。

“王妃……”当下,杨玉环平添愁绪,江采苹独个一人旁观在侧,略诧之余,却也有些不忍于情。

毕竟,杨玉环的这份愁,可以说,乃是由江采苹间接诱引导致而出的。这还不止,关键在于,江采苹原就是有意而为之,睹见美人几近潸泪之景,又有哪个始作俑者,但凡稍是良心未泯,又可全然无动于衷,而无半点愧悯之心。

即使这样,江采苹内里矛盾复杂,但面面相觑着杨玉环本人,却也无从劝慰只字半语。半晌安寂,才见杨玉环轻叹着摇摇头,抿唇苦笑续道:

“姐姐无需心觉内疚,实是玉环矫情了。关在这王府墙院内,玉环久未见人面,从不敢奢期,今夜竟可偶遇像姐姐这样的知心人,甚惋相见晚矣,故才情不自禁生情了。姐姐见了,莫笑话玉环才好……”

原本江采苹心中确添愧疚体味,但经由杨玉环这么一道白,才隐生于江采苹心头的那堵自惭感,霎时竟也飞的无影无踪,反生徒喟,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即使察言观色可使当局者幡醒到一二,但可洞悉人性,并将此巧妙得转嫁的不着痕迹,于这古代,则实非是件容易之事,绝非每个人均可办得到的。况且,本身更是个女人。

自古过活于宫中的女人,为求苟存,为博圣宠,为了权利,虽然各个少不了做一番争斗,但尽可把旁人的人心,掌捏于己身心思运筹之下的人,却堪属凤毛麟角。

不觉间感染于杨玉环所传递的殇郁情调中,江采苹亦倏忽生出种不祥感,突兀汗颜,更不得不拜服,杨玉环恰就是那屈指可数者中,那位绝顶从聪明者。且,是其中最拔尖的那一人。

“姐姐?”片刻相对,也未等见江采苹有何作应,杨玉环不由倍显翼翼地轻扯了拉江采苹垂搭于膝的玉手,紧就柔声唤了询,“姐姐在想甚呢?竟可这般出了神儿?活像是幅,美人沉思图!”

这下,江采苹方狠抽回晃神,于是忙不迭于原地,朝正深深地盯视着其的杨玉环欠揖:“吾有失礼数,切请寿王妃宽体。”

“姐姐!玉环口口声声,都已唤汝作‘姐姐’,汝又何必不肯待见玉环?姐姐莫再过婉做推诿,除非,要么便是玉环竟不堪……”闻罢江采苹客套话,杨玉环小嘴一瘪,口吻中硬是夹带了气呼,“难不成,玉环真介个不堪至这地步,姐姐也只是同他人一样,仅是净于面子上恭维玉环,打心眼里却根本就看不起玉环?玉环,可当真是与姐姐谈得来,欲与姐姐做个交心之人呐!”

“不是,吾实非这意思,吾……”

“不是便再好不过了。”未待江采苹作释毕,杨玉环即径直打断了江采苹话,继而径直作结道,“那,打由今儿个起,往后里再见面之时,姐姐可别再一口一个‘寿王府’或是‘王妃’的唤玉环了,直接唤玉环小名就是。玉环可不想逢人见着面便被人唤个空头衔,玉环切喜赖姐姐,也能如玉环阿娘那样,就像玉环黄童那时候,有个人唤玉环‘杨花’……”

“杨花?”发觉杨玉环述着,便貌似已然兀自沉湎于其口中所提及的孩提时的美好的回忆里去,江采苹嘴角牵动下,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嗯。阿娘曾告诉玉环说,玉环是出生于杨花柳絮漫天飞舞的春日里,故,小名才取做‘杨花’!只是,这是玉环的小名,且,也仅存在于玉环幼小光岁……”杨玉环边说释,脸庞上再度彰露出丝丝伤怀情愫。

烙印着杨玉环颜容上的细微变化,江采苹的心,竟也再一次跟着颤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