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

望着杨玉环擎在手的那方檀木盒,以及那托于檀木盒之上,上搭有一抹柔缎的碧带丝质披风,江采苹有一瞬间的晃神。

杨玉环专程来为其践行,且带了这么一份厚重的礼物,可谓诚比金贵,确令江采苹百感交集。一时之间,面对着杨玉环及其手里的东西,江采苹不晓得理当如何处置方是为妥帖,对于近在手边的这样厚礼,又到底是该接,亦或应婉辞掉。

“究是女人家心细。昨夜这场雨虽说停了,今儿个这天照样阴沉着,寿王妃这分心意,着实及时。”就在这时,薛王丛骑于高头骏马上,倒径自代江采苹先行接答了杨玉环一席话。

察觉薛王丛赞喟着杨玉环,即貌似无状般地亦带了睨轿辇这边,尽管江采苹并未正面迎对视到薛王丛余光,心神上却依为之轻颤了下。此刻,薛王丛这番称叹,话里话外委实另有层颇叫人发省之味。

“吾拜谢寿王妃。”事已至此,江采苹亦来不及往深里仔细作以琢磨,当下半俯半趴于辇窗上,就也顺势将杨玉环还在擎举于其双手的那件披风,连同那物托盛披风的檀木盒具皿,亦一并收纳入怀。

“姐姐这般客套,岂不是外见了?玉环粗手之陋物,姐姐不嫌,玉环已是欢慰。”反观杨玉环,颜笑则尤显神采,“哦,临过来前,十八郎曾再三叮嘱玉环,切莫耽搁了叔父与姐姐时辰。玉环且在此,姑亦代十八郎,同祝叔父与姐姐这一路顺安。待日后,姐姐万莫忘却,得空儿常来过府走走。”

杨玉环情深谊长,任谁人受此待见,只怕皆难不动情。于外人眼底,单是杨玉环贵为“寿王妃”的殊荣头衔,其头顶的光环,象征的便早不止是寿王府,于某种程度上说论,而是整个皇家王室。在平民百姓心里,但凡与诸如寿王府这等的王亲侯府搭讪得上交情者,亦已算属高攀上皇亲国戚,更别提是可劳驾得动寿王妃本人恭送之人,又怎生不会不无庆幸窃傲。

今晨这桩子情景,倘若给何不解内情者撞遇见,一旦口快的传扬出去,毋庸置疑,势必会于长安城大街小巷即日就纷纷洋洋嚼炸开锅,不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津津趣谈才奇了怪。

“本王看瑁儿,似于昨个宴席上多喝了两盅,今日可有无甚大碍?”

江采苹尚头绪有些紊乱之时,薛王丛竟再度代为其询了句听似仿乎并无关痛痒之话。

“劳叔父关挂,十八郎并无大碍,早起时候,仅觉尚有点微醉意,玉环已差人为十八郎去备解酒汤。故此,为免过久妨误了叔父和姐姐今个的时辰,玉环这才独自一人前来为叔父及姐姐送行。切望叔父及姐姐,对此多作担待。”

薛王丛尚未询及关乎李瑁之事时,杨玉环看似倒还颦笑自然。适才薛王丛这一提及起李瑁,反生致使杨玉环当场亦看似忐慎。且,就此谨做袒释毕,杨玉环即就当众朝薛王丛与江采苹俩人,颔首俱一一欠揖了施礼姿。

“王妃未免也忒太过忍让之……”杨玉环才礼毕,旁人尚无人吱声,江采苹亦尚在拭目以待薛王丛接下来将做何说辞时分,孰料,先时便已随同杨玉环而来,现正站于杨玉环身后的娟美,倒竟于这空当碎碎了言。

娟美的声虽小,可江采苹切是听得耳清。显而易见,杨玉环亦有闻见娟美的嘟囔,娇颜微微变了变,但笑靥上也很快便又复挂上态甜美的酒窝,并未斥予甚重话,稍时,只拿眼皮撩了瞟娟美。

“既是在薛王面前,王妃又何须强隐?”娟美由是反像极讨了杨玉环示意般,非但未收敛,反径直跨前一步,跪向薛王丛,“王妃菩萨心肠,忍得王爷被那群狐媚子夜夜迷得团团转,还偏信偏听于那妖人的糊弄,几次三番差点休了王妃正室名分,硬要纳那个烟花女子入府为妾宠侍之,奴终日瞧在眼里,瞅着王妃见日偷偷抹眼泪,有苦无处诉,却着替王妃忿忿不平。奴今个偏就逾矩了,统诉于薛王,恳请薛王为奴家王妃且做回主……”

且不咎娟美唱的这一出,是否原本即为杨玉环提前教唆好的一幕,但这茬事儿事出突然,蓦地,现场的氛围亦随之变了味,有微妙,自也有尴尬。

半晌安寂之余,但见杨玉环方美目挑呵道:“想来是往日里把你溺过头,竟胆敢于人前妄加非议主子间的口舌,成何体统?”

“即使王妃回头要惩罚奴,奴也不得不道出实情来。奴亦自知,家丑不可外扬之理,可薛王非是外人,这些年来,王妃在府中也毫未有过地位可言,图有个虚名罢了,往日的不公道可不咎,可往后里日头还长着呢,亦须得及早有个人为王妃撑个腰才是……”

“勿狡辩!”未允娟美抒完怨艾,杨玉环这回合便冲其当头狠然打断,“再不济,吾也身为十八郎正妻。吾之家事,何需由你个贱婢,为吾出头抱不平?”

见杨玉环动了怒气,娟美跪于地,便也低下头,未再敢擅出声。

略缓音,杨玉环方揽责续道:“叔父,姐姐,莫笑话玉环治家不严。玉环且赔个不是。”

闻杨玉环这后话,江采苹方才付与一笑:“寿王妃诚言重了,委实折煞于吾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无需放在心上便是。”

娟美闹出的这段小插曲,江采苹不动声色旁观在轿,之前自然不宜从中劝解,薛王丛竟亦由始至终未表予何态。且不论现下李瑁来未来送行,以及其来与不来送行,是否有损薛王丛颜面,反正之于江采苹本身而言,这原就是无所谓的事,而这点自知之明,其也还是有的。毕竟,时下乃是人尊其卑。

至于薛王丛前晌何故会猛不丁有此一问,其中究竟是出于无意,亦或别有它意在,眼下江采苹无从探晓,亦根本无心于此事上枉费纠结。只一个杨玉环,已然使其捉摸不定,哪还余有闲情雅致额外去关注某些不必要的闲杂人等。坦诚讲,个中如果不是因于杨玉环,与江采苹今后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有所关戈,其又何必亦需多留心个李瑁,而为了这道号的人时犯闹心。

“起轿。”然恰值这刻,薛王丛少时却正色下了命令。

杨玉环见状,则忙不迭伸长藕臂,欲触牵向江采苹纤手:“姐姐,姐姐保重!此一别,玉环会在寿王府祠堂内,日夜为姐姐祈福!”

“吾承谢寿王妃。寿王妃也多多珍重。”

“啾~驾~”

杨玉环同江采苹依依惜别不忍话辞的工夫,薛王丛已然勒紧其那匹高头骏马的马缰绳,率然调转了马头。与此同时,江采苹身下所乘坐的那顶轿辇亦再次平缓地升行。

“姐姐……”这下,杨玉环愈添哽咽。彷佛千言万语尽堵在嘴边,奈何时间有限,仓促之下却也唯有欲言又止。

近距离触及于目杨玉环这张泫然欲泣的玉面,之于江采苹,那感觉,倏忽楞亦真像是对早已拥有多年情分的姐妹,彼此而绝非是才相识了尚不足半个晚上的人。同样,眼前的杨玉环,对江采苹来说,也仅单纯的是个可爱有加的邻家小妹一样,而非是历史上那位极富有浓重传闻色彩的一代贵妃,亦更不是那个正格的与之宫斗了一辈子直至丧生于马嵬坡的情敌对象。

“好生珍重。”眼见杨玉环跟随着轿辇走向,紧伴在侧疾奔了数步,刹那间,江采苹鼻头确也忍不住发酸,情不自禁腾出一只手来,侧首抓握向杨玉环尚扒着辇窗未撒松的葱指,继而浅勾着杨玉环指尖轻拍了下。

纵然江采苹言行举止中,这会儿仍旧如昨夜一般有礼有矩,但杨玉环却好似可体味得到,江采苹于口吻上对其的心系情愫,遂越发红了眸眶:“姐姐可要记得,改日再来看望玉环,莫忘呐!”

“王妃……”车马起行,好在尚有娟美留于场,此时也眼明手快的把杨玉环搀扶至路边。

相见时难别亦难。是戏多还是情多,如此一来,此景却已有够感人肺腑。

但眼不见心为静,江采苹于是重新撩落轿帘,端坐回轿辇里,只依在怀揽着杨玉环刚赠送给其的那件披风。面上虽仍如同踏出寿王府别院时一样保持着那份淡然模样,神韵上亦未显甚情绪上的变化,心下却实在搅扰不已,上乘以轿辇的颠簸,宛似股股波涛在汹涌不息。

俚语有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就算杨玉环有朝一日果入了宫,纵使有错,亦非仅只是其一个人的。想来,凡是与此有关联有牵涉者,或轻也罢,或重也罢,却皆少不得难辞其咎,届时,均须承担其该承担的责任才是。

女人的某些过与错,与其光说是女人自己造成的,反不如说,有太多的太多缘由,亦净可归根于做男人的身上。至少,于江采苹忖悟来,生于这人命如草贱的古代王朝,过活于这等级制度森严的皇权**社会,待日后,在祸于杨玉环的这场皇家家事上,甚至是不久之后的那场安史之乱及马嵬坡兵变,如是套以说辞,断非全然不在理。

在这年头,女人无论权与贵、尊与卑,谁人均有可能沦充为男人手上的一粒棋子,随时随地被当做枪来使唤,被当做礼物拱手相送于他人。可悲的是,身处其间却浑然不觉,反倒是还在互相往死里掐,肆欲较量,一争高低。

抚摸下搁置在膝上的那方檀木盒,江采苹独于轿辇内静思及此,不由柳眉蹙了又舒。倘若说,它日其与杨玉环果会相逢于宫闱之中的话,念及今日之情,顾及今日之义,若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免除相悖而谋的勾心斗角,想必亦未尝行不通,更未尝不是不无裨益的抉择。

只不过,纵使如斯,江采苹亦无以肯定,那么,所谓的历史又可否也能因此改变一二?而不迭蹈那么多令人心碎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