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轩,罢了。”

眼见四下里围观的人逐渐增多,且不乏冲马车所在方向指指点点者,李椒这才朝还在摆着一副凶巴巴架式,与采盈较劲峙气的跟班唤了嗓子,随又打量了瞥栽倒在泥坑里的采盈。

反观采盈,当街闹出这般大的糗,现下则着实有些羞愤交织。为了打探到江采苹消息,寻觅到江采苹芳踪,之于采盈而言,出点丑其实倒也无所谓。但今日这茬事儿,尤为让采盈没法子隐忍的尚在于,关键是其竟栽在了个赶车之徒手下,且还被羞辱的颜面净扫在地,又岂会不恨之于心头。

再看那始作俑者,却依是好整以暇地安坐于马车上,脸上尽挂着味事不关己态。采盈见状,愈为愤懑,不自禁暗生腹诽,这大唐的好男儿果是稀缺货,盗套句江采苹的至理名言,那话是怎地讲的唻——濒临灭种的国宝……

心下边忖,采盈边狠剜了睨李椒,嘴上虽未直白,此时内里确甚为鄙夷诸如某人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者。

“这位小娘子,吾认识汝么?”

片刻立睖,就在采盈恨不能直接扑上前去先连抓带挠几把适才竟敢推了其一个跟头的那驭马的家伙,而后再补踹上几脚权作泄愤时分,当然,最好也能对某个难辞其咎其管教不严之嫌者,亦可耳提面教数落番之时,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才易歪,却听李椒率然置疑了这么一席。这下,采盈眨眨眼,竟也有分犯憷愣了。

李椒竟然声称与其素不相识,这话道的未免也忒奇怪了点。先时采盈可是将话均已挑明了说,半月前在这长安城街头上,其才撞压过李椒。难不成真是贵人事多,如此短的时日里就把遭人欺的事忘却了个一干二净,还真是“奇”才了。这倘若换做是采盈,譬如眼皮子下这桩事,别说个把月就将之遗忘掉,恐怕这辈子其均会对此恨记忆犹新,力寻时机报仇雪耻。

采盈自然亦供认不讳,其就是这样一个眦睚必报的小人,至少善于这世上的伪君子。是以,照现状看来,今儿个这梁子,也算是结定了。

“莫非广平王果丁点印象也无?想当日,薛王可也在场来呢!”半晌,采盈拍拍屁股,抖落了下满裤管的泥巴,遂径自从地上爬起,笑迎向李椒。

且不论李椒是否在佯装卖呆,看似口上言得轻松实则心底尚对那日之事怀恨在心,故,才口是心非绞扰出这么一出戏来,意欲借故令采盈难堪,只要采盈下不来台,便也可谓还了那日一报。然而时下,采盈却是与李椒傲不得亦杠不得,尚需有求于其。

若果如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果不其然,闻罢采盈不无提示之语,李椒面色霎时亦变了变,再打量向采盈的眼神,也显然复杂了些。

捕捉见李椒的细微变化,采盈则于心间冷哼了声。瞧李椒这会儿的反应,似才对头。明人面前又何必弄虚作假,枉添做作免不了没劲无意思。

“且不知,广平王可否借一步说话?”李椒缄默,采盈却断不可也随着其故作沉默下去。这打铁,终归是趁热为妙,如若不然,搞不准便会前功尽弃。

之前在宫门口外头时,一经辨认出李椒,采盈即已对其委实抱了不小的希望。坦诚讲,采盈倒也别无它求,唯望李椒可将其携潜入宫即可。于采盈寻思来,既然候于宫门外左等右等亦等不见江采苹人,由是推论下,其中缘由无疑也只有两种可能。

至于其一,则是江采苹已然在其进城前夕,便早一步进了宫去,自是在宫外再也难候着见面。即便等到天荒地老,想来也是白等,终也无果。再个即为,江采苹虽说尚未被薛王丛和高力士那帮人献入宫中,但入宫的门径如斯杂多,即使再如先前一样蹲点下去,临了亦不见得可遂心如意。故而万般无奈之下,采盈这才无措地锁定住了李椒。

怎说李椒亦是由宫里出来的,关于这一点采盈可是眼见为实。李椒既能自由出入皇宫,想必待回头额外捎带个人混入宫,也不会是件多难的事情。换言之,理应仅是举手之劳罢了。纵使这中当存有何问题,于采盈忖来,个中的障碍亦只纠结于,李椒到底愿不愿意力所能及的帮其这回而已。

说白了,只要李椒肯应承,就总会有法子。

——————————————

卯时三刻,江采苹乘坐的轿辇亦行至宫城。

尽管端坐于轿辇内,观不见轿辇外风景,这一路行来,江采苹呆在轿辇里却也切身体味到,沿途有几多畅快。

当下的时辰虽说尚有点早,但长安城内外的民众,却也起得有够早。街巷上随处可见各色人等,有的肩挎竹篮,有的则手提菜筐,多半是起早赶各种市集者。

许是由于薛王丛这队人马,走于街上格外扎眼缘故,特别是江采苹乘坐的这顶八抬大轿,轿辇周身更是修饰有明黄的缎锦,诸人远远看见有人骑着高头骏马出现在前方,且身后紧紧跟护有数十人,连那轿辇均分外别样,但凡明眼之人当街也就及早躲闪开了,大有敬而远之的劲儿。故,打踏出寿王府别院,上了轿辇,这一道坐来,江采苹亦有察觉,行走得特别畅通无阻。

“参见薛王。”

伴着轿辇的一滞,江采苹亦清晰耳闻见,有人在压着脚拍疾步迎来。

“可总算把薛王给盼来了。高给使一早就差了愚等,叮嘱愚等前往这宫门外头来,恭迎薛王大驾呢。”

单听嗓音,便不难判断,这连连在套近乎者乃是个阉人。

“本王领情了。”聪明如薛王丛,也自明晓对方弦外之意。

“哎呦,愚等惶恐。薛王这是道的哪儿话?岂不折煞愚等?”

轿辇倾斜的瞬息,江采苹借由着被晨风吹拂起的辇帘所鼓荡出的缝隙,夹了眸轿辇斜右前方位置处,半哈着腰身杵在那边正在跟薛王丛搭讪之人。但见那人长相倒还方正,可凑合着瞧过眼去,但那副急于须臾奉承的嘴脸,却叫人不怎入目。

然换位思考番,倘欲在这宫闱之中苟有一席之地,单是一味的委曲求全,必定不足以保全其身,除此之外,亦须懂得何为察言观色,懂得何时该向前争上一争,何时又该向后退上一步才是。唯有识时务者,方可不受制于人。谁叫人前笑面虎,人后另耍一套的人,数不胜数且防不胜防,于这深宫之中,更实乃见怪不怪,不想为人弃之如履,势必须学会伪善己身,并长有份心机。

思量及此,江采苹于是正襟危坐回轿辇,不再去相摩他人的貌与德。宫门近在咫尺,其尚余有多少权利,妄加去评议旁人。今时今日迈入这道宫门,其又如何敢打保票,由今以后过活在这后.宫的日子里,亦如昔日统可做到静如止水,而绝不会被皇宫这池大染缸,耳濡目染泯砺掉韧性,概不谋计而独善其身。

一入宫门深似海。话中一目了然却隐喻的玄机,岂是一句苦与酸,亦或是尊与贵,净可解之的?

“高将军既已有部署,那,本王姑且送及至此,稍时便先行打道回府了。余下诸事,且交由诸位给使,代为转托于高将军也罢。”

江采苹独坐于轿辇内,正暗生悱恻的工夫,轿辇外的一干人等,却也并未干闲着耗磨时辰。少时,薛王丛即言了这么一通话。闻毕其这席话,江采苹却于刹那间莫名惶惶然了下。

薛王丛的话味,已然表明,及至此宫门处,便不再继续向里相送江采苹。为此,则令江采苹陡生出抹不舍,情不自禁倚靠着轿辇复向辇帘外挑了目。

此刻,薛王丛恰正侧背对向轿辇方位而直立于宫门前,江采苹唯能略窥见其随风飘飘的衣袂一角,根本无以尽收于眸其整个人的身盘。除非大刺刺地伸手掀卷起辇帘,可如果真那般行事,想一出是一出,如此一来,江采苹本身便也无所遁形,与此同时亦会把己身暴露于众人眼前。

但斜睨着薛王丛侧影,江采苹的不舍也越发变浓。不晓得始自何时起,某种情愫上,仿乎早已寄托在了这道背影上,竟对其萌生了依赖性,且,亦已是生了根发了芽。

这一跨入宫门,江采苹不无恐惧,亦忧忡身边无半个体己人。纵使对薛王丛同样不怎了解,但较之于面前这座陌生的皇宫来说,之于江采苹而言,薛王丛确相熟过满皇宫全不知根知底的所有人。这所有人之列,自也包括李隆基在内。

想想确也觉得有分可笑,自己即将成为李隆基的榻上人,亦注定日后须与之患难与共福祸相惜,可对于这位将要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江采苹却发自内心深处对其亲不起来。反倒是薛王丛,江采苹现下颇奢期,轿辇外的这个男人可多陪其待会,而不是过早的撇下其走人,悄然转身离开。

“别介呀,高给使可早有交代愚等,待恭迎见薛王,命愚等务必劳驾薛王亦入宫同行。说是,这原就是圣人的旨意。皇命难为,薛王看,是不是……”

续闻这候者后话,江采苹虽添有不解,可也暂松了口气,遂再度观向已作势调转马头的薛王丛。

“皇兄既颁有此口谕,本王且亦随给使入宫走趟吧。”所幸薛王丛倒也未含糊。

“甚好,薛王请!”

“起轿!”未再余外诿词客套,薛王丛即时就挥手下了令。

而江采苹身下的轿辇,亦于这一刻,缓缓平升。

不多时,轿辇便已穿越过宫门,抬抵在延伸往宫城里层去的径道上。而于这过程中,江采苹的思想斗争,亦在随之激烈化。

入宫门,江采苹并无甚感触,但入了宫门后,其却忐忑不宁的吊起了颗心,全副精气神皆在侧耳倾注于,正在于这条宫道上引领着其行走在前的某人的坐骑,所踩踏出的那串“嘚嘚”地极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响。

每往宫城的更深处走一步,江采苹甚至愈加贪心地在祈希,这个曾似真似假于珍珠村对其有过承诺及约定的男人,不止是仅陪其走完接下来从先时的宫门口通达至宫中某处宫苑的这一小段道路,心头更突兀窜起了簇火苗,煞是奢念薛王丛可伴其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尽入宫之后所要面临的每段里程,直至其在这皇宫的生涯也告以结束的那一日才算为止,届时方可俱画上一叹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