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王府,朱门外。

“下车吧。”马车才刚停稳,李椒不冷不热地冲采盈扔下这么句话后,即率然跳下了车。

眼见李椒不容分说,言罢遂径自下车去,采盈见状,掀撩起车帘往马车外撒瞅了眼,于是亦速度地跟下车来。

“喂,奴要进宫的说,你怎地反把奴带这儿来了?”

这一路马车奔驰来,采盈虽被带的有些晕头转向,可身前这宅府院门匾上所书写的仨个大字,其却识得。

“废话少说。不想跟来,大可悉听尊便。”

闻采盈问质,李椒却连步也未敛,径直走往忠王府门前的石阶。反而是随后也一同追上来,被李椒唤作“善轩”的先时驭马的那家伙,倒不情不愿地跟采盈搭了句腔。

忠王府所在之处,乃属长安纵横三十八条主街道地界。时下,纵然已值深秋时节,路两边那成行的榆树及柳树,却依稀尚可追夏时遮荫的残景。而道旁边树下,则筑有深深地排水沟,沟外就是各坊坊墙,坊墙内即可见某家的深宅大院亦或某座寺庙道观的飞檐重楼。

由于大唐有特令,明文规定,王公贵戚三品以上大官的家,经制度特许,才可对着大街开门,是以,一般人家的门户均只能向着坊内。亦正因此,行走于长安城内,偶尔才可看得到一座甚为大气派的宅院,在坊墙上开了自家大门,且,门口列着两排戟架,还有甲士豪奴看守。

譬如,就像眼下这忠王府一般。不单是于外观上羡煞人眼,府邸内部的修筑,亦足以叫人开眼。反正采盈置身其间,颇有点刘姥姥游大观园的味,唯一能做的,便是紧跟于李椒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就连半步也不敢轻易掉以轻心,生怕一眨眼的工夫,即会把人跟丢掉。

“父亲大人可在?”李椒的脚步,却看似急迫,直至疾步至忠王府堂殿前,这才略缓下步伐。

见是李椒到来,当下正值守于堂殿门扇外者,遂忙不迭朝李椒施礼:“仆见过广平王。回广平王,阿郎正在堂内等广平王。”

采盈旁观在侧,睹闻着李椒与人对白完,心下却顿添疑虑。一时之间着实费解,李椒既唤称这府邸的府主为其“父亲大人”称呼,如斯说论来,进来这忠王府便理应是回家来了才是。但,何以这忠王府的家仆,对李椒的态度却竟有分怪异,显然地存缔有不小的生分在话吻中。

纵然门第再高,主仆尊卑有别不假,可也全无理由对待自家的郎君,仿乎亦无异于在接待外家的客人一模。

尽管尚未谒见到忠王府的府主,但于采盈察观来,忠王府府上的家仆,既可唤得这一府的府主为“阿郎”,完全亦可以同样的态度,同唤李椒为“郎君”。亦唯有如此公平待见,彷佛也才算合情合理。否则,唤老的亲乎却唤少的疏冷,令外人相摩来,倘非是这忠王府藏有何见不得人的隐情,那缘由只怕唯余一种,亦即,这忠王府的少主人,平常里十之**绝非是个与人为善之徒,故,才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时时不忘与之保持距离,并处处敬而远之。

冒生忖扰间,采盈即偷探了睨李椒。想来,估摸着还是这后种的可能性不失真的比率较大,记得半月之前在长安城街头上不期撞遇见李椒时,这小矮子也确是个有谦有让的小君子来,可恨恰就在今日,才于阳光底下原形毕露,彰显出来其那派臭烂德性上的阴暗本性来。对此,采盈除却喟叹,这人心隔肚皮,即使知人知面也甚难知心,还当真不知作何谓。

“善轩,你且于外间候着,待吾进房去拜见父亲大人。”尚未跨入堂殿门槛去,李椒便已先行于堂外,扭头冲其身后人谨嘱了番。

“是。”

见善轩被李椒点名于外静候,且满为对李椒言听必从,采盈遂不屑的抛个白眼,也趁机插话道:“哎,那奴呢?”

采盈这一出声,李椒原已作备抬腿迈进堂殿的动作才稍停了下,转而斜睖向采盈。给予人的那种体味,好像一直跟在其后的采盈,本是个透明人似的,直到这刻钟才突兀想起尚有这么个人的在场。

“你这小娘子,未免也忒无礼。此处可是忠王府,岂能容你造次!”

李椒尚未吱腔,善轩却已先声呵斥向采盈。并且,边压低着嗓儿呵斥,边推搡了把采盈。

“喂,你才无礼!拽奴作甚?拉拉扯扯才不成体统,难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快些松手!”之前在长安城街头,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人已然狠晃了采盈个趔趄,叫采盈出了大糗,此时在这私家府邸竟又逼上前来生拉硬拽采盈,采盈即时便对其举动生出防范意识,心下压堵有愤懑,口上就免不了碎碎,“倘再不撒手,休怪奴也对你不客气,狗仗人势的家伙!就知欺负女人,算甚男人?你还有没有种了……”

采盈话音还未落地,但见善轩一张脸已是黑成条线,粗眉拧得像是两条倒挂的麻花不说,看似更是异样气呼,可立睖着采盈片又驳怒不出话来。

善轩这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反应,显而易见的过激,一时确也把采盈吓了跳,貌似其也未言甚刺激性话语,委实琢磨不过弯,怎生楞就快把这人给惹毛了。

再仔细打量番善轩,从头到脚相摩个遍,采盈亦未能寻出个之所以然来,反而赫然发现,善轩的手早攥成拳状,那架式像极是欲与之动手。这下,采盈双脚不由自主有点发飘,忽地即移身向李椒,及早躲闪至李椒旁。

早先尚在街上时,善轩的蛮力采盈就已切身领教过,且尝净其中的苦滋味。善轩白软软的手指头一旦甭紧力道,钳制于人实则不亚于是根根铁箍。毋庸置疑,必定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采盈自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甚晓凭其平日里惯耍的那套花拳绣腿,根本谈不上“水准”二字可言,硬横只会吃亏。

“你激动啥子嘛?再者说,奴又未说错啥,只有宫中给人阉了的那等货色,才会这般在意旁人……”

采盈本想着,树大好乘凉,现下既有李椒顶在其侧,恁凭善轩脾性再如何暴,谅其亦不敢以下犯上。然而,采盈嘴皮子尚未耍个尽兴,便兀自戛然而止了嘈吵声,再瞅向善轩的眼神,亦掺杂了抹诧疑:

“介个,奴,奴且问下,你该不会……也被那个了吧?奴、奴的意思是说,宫、从宫里出来的人嘛,对不?如若少了啥东西,亦非是何大惊小怪之事?习、习惯了便好了,习以为常……”

察觉自个越解释,善轩的眼瞳反愈发在迅速的骤缩骤胀,采盈脑袋瓜子登时亦“嗡”地懵浑,直觉一个头两个大。瞧这场状,在其幡然醒悟来,就此亦已足可断定,个中缘由果是被其言中才是,且眼下这态情况,也早不是被其言中那般单纯,更理当称之为是其一语即击中了某人的要害之处方较为贴切。而跟前这个出手全然不懂拿捏轻重之徒,身上亦果是缺失了某样宝贝东西,也就无怪乎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你、你说句话嘛!”迫在眉睫之际,采盈见状不妙,遂急中生智贴靠向李椒,不无结巴地示意道,“你叫其,命令其可千万别轻举妄动,快些下令呐!哪儿有胆敢不听从主人家命令的家奴,是不这理?”

采盈这席请词,言得明显底气深有不足。且不论善轩,往昔其己身就没少悖逆江采苹的话。可惜江采苹此时并不在场,否则,大可帮其化解掉这出燃眉之急。

“吾为何要帮你?你欺了本大王的人,却还恬着脸反过头来恳求吾教训自己的人,这天下,岂不无天理可讲?”反观李椒,则不着痕迹地抽离开了采盈的依靠,“何况,此事倘如传扬出去,知道的人,晓得是吾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你个小女子斤斤计较,可不知情者呢?岂非会有人非议说,是本大王管教不严,反而让身边人仗势欺人了?”

李椒这席托词,推诿得甚具巧妙。既婉辞否决了采盈的央恳,同时亦变相指责了通采盈,不无在提示性指出,前晌时候采盈尚如某些不知情者一样,张口闭口间还曾指桑骂槐过,有所诽谤善轩狗仗人势。

“是,广平王大人有大量,你就权作是在帮、帮理不帮亲嘛。”站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采盈这后话央求的,连其自个均觉得煞是臊得慌。

“唉,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善轩,这事儿且听凭你处理吧!吾尚需赶着去见父亲大人。”

就在采盈心虚地误认为,只要其肯拉下脸皮来求人,人家怎说也该买其七分账之时,孰料,片刻峙局之后,李椒竟如是应语毕,便再度抬腿转身迈向堂殿方向。且,明摆着已将其甩手打发给善轩随意处置。

这回合,采盈杵在原地,委实傻眼。

“呦,今儿个早起,可有够热闹呀!快些瞧瞧,这一大早是谁人来了?”

然,亦恰值这时,原显安寂的忠王府宅院里,亦忽闻有一道女子的娇笑音凭空插接入局来。

“椒儿见过阿娘。”

为此,采盈尚未回过神,但见李椒已然及时止了步,拱手作揖向旁侧去。

“哎呦,原来是广平王。贱妾可承受不起广平王行此大礼。咱这忠王府飞出去的广平王,实乃是当今圣人眼里最为乖顺懂事的好孙子,贱妾又怎岂敢受得广平王这一声‘阿娘’尊称?”

“阿娘说笑了。椒儿怎说,亦为父亲大人膝下长子,椒儿母亲去世早矣,尊二娘为‘阿娘’,诚乃顺理成章之礼。”

刹那间闻突变状故,内里矛盾又好奇之余,采盈杏眼亦不安分地斜瞄往来人身上去。只见那来者,一袭水红曳地石榴裙,一点红唇映衬的其鹅蛋脸盘格外透有丝妖媚气息,装彩上亦堪称颇为花枝招展。只不过,来者那一身装扮,却怎看怎不大与之年岁相符。

一个人如果老了,尤其是女子,老到一定容颜,即便打扮得再怎样年轻态,所搽脂再细腻抹的粉再散香,亦难以遮掩住神采上的出卖。若不可相得益彰,反落得有弊无益。

“承广平王吉言,广平王此番回府,可是因收到家信,为了你父欲扶贱妾为正室一事而归?”

“回阿娘,椒儿尚对此事不知。如父亲大人果有此意,椒儿且在此恭贺阿娘,届时定备厚礼,相送于阿娘贺喜。”

采盈留意见,李椒的言不由衷,净未显露于面上。人都说,一如宫门深似海,原来这王府深宅中,各谋心机者亦大有人在。

“可是椒儿来了?”

李椒与来人说话的空当,堂殿内亦走出来个人。

虽说尚未见其人,便已先闻其声,但采盈却感觉,这出来之人,铁是生的面善。只因此人语态上,颇有着如同江仲逊那般的慈和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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