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梅花三月桃,腊月冬梅迎风绽。

世人常有牢骚说,等待是件漫长的事儿,然而,现如今之于江采苹而言,可安静地空守在这宫中的日子里,却是难得的逍闲自在。

翠华西阁的风景,原本就尤具田园风光的特色。近日以来,才入冬之初,却又降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较之往年间,这场初雪虽说降得不免过早了些许时日,但妆点于雾蒙蒙的一片皑白色辉映之下的西阁,则愈发显衬得格外风采迷人。

“小娘子早,奴见过小娘子。”彩儿领着月儿提打了桶热汤水,才转进西阁,远远即望见江采苹已然趴于窗格前,一副怡然自得正欣赏阁园雪景的惬意样儿,二人遂朝江采苹请早。话说昨个下了整日的雪,今早醒来,江采苹亦看似心情极佳。

颔首夹眸一前一后步入阁的彩儿与月儿,江采苹朱唇微抿,却笑而未语。

待命月儿将赶早打来的热汤水分别盛倒于木盆,眼见江采苹依是在凝神于窗外,彩儿抬手朝自个手心哈口热气,权作暖和下其早已因于这乍寒的冷天儿,而冻得泛凉僵的指头,片刻面有犹豫之色,方近靠向江采苹:

“虽是这入冬来的头场雪,小娘子怎也赏不够了?从昨早飘雪开始,小娘子便命奴等敞开了阁窗,就连夜里亦未合上。今早这雪已是早停,小娘子怎地仍这般注目着外头?奴瞧在眼里,反致奴亦跟着起了兴,小娘子究是在看甚呢?”

闻彩儿话中有话,江采苹这才回首:“实也无甚,只是偶觉,今冬这雪来得有够稀罕罢了。”

有道是,怪事年年有,尤属今年多而已,且,已轮至自家头上。触及江采苹漫不经心的架式,彩儿心下纵生腹诽,可亦不宜逾矩于口上:“小娘子倒是心思缜密,连场雪亦如是上心。”

“这是怎了?吾怎楞是听着,有人在冒酸溜味?”彩儿满嘴的陈醋劲儿,江采苹与之间隔有数步之遥,却亦可感嗅及身。

“无甚。小娘子自管赏雪便是。”反观彩儿,见江采苹问询及缘由,欲言又止时分,非但未如实作应话由,反倒径自叹息着扭头奔往阁外。

江采苹见状,来不及亦不便于相拦彩儿之际,遂蹙眉向尚杵立于阁内的月儿:“月儿,晨起你同彩儿外出打热汤水,往返路上可曾发生甚事?”

一闻见江采苹有所质疑,月儿却连抬目迎触眼江采苹清眸亦未敢,立时搁下手头活,唯喏转身紧低下头。

“但说无妨。吾唯想听句实话。”察觉月儿仿乎心存不小的畏忌,江采苹继而莲步移身至月儿跟前,和颜续道,“可是听谁人嘴碎,议有何不堪入耳之话?且道来与吾听,吾自有主张。”

“小娘子……”江采苹软声细语,月儿一时竟亦添激动,“非、实非是奴多嘴……”

发现月儿支吾间已是憋红眼圈,江采苹跨前小步,执起月儿略冻发红的双手,遂轻拍了两下,聊表慰藉:“别急,慢慢说。明知昨日下了雪,今晨出门打水,怎生亦未披件斗篷?彩儿这丫头也是,吾看其平时蛮为机灵,怎临及己身上,楞就粗心大意了?这大冷的天,倘冻坏了身,而落下个好歹,吾可再行找谁来整日陪吾呆于这翠华西阁度日?汝等着实不让吾省心。”

即使相处的时日颇短,但于这半月有余的日子里,江采苹入宫之后即与彩儿和云儿及月儿仨人朝夕在一起。俗话说,日渐生情。何况是四个女子,可谓彼此互为依偎着过活于这后.宫中。

于江采苹观察来,薛王丛不知通过何渠道为其弄进宫来扮贴身宫婢的仨人中,彩儿最是个爱占上风的人,可也是个直肠子者。单论脾性,彩儿倒与采盈有的一比,俱是肚子里藏不住事的,而且,同属那种遇事之时往往鲜少掂量得清自身分量的一类。然,江采苹入宫门的头日,才与彩儿三人打头回照面时,初识彩儿那日的稳重,则原以为彩儿本是城府极深的人才是,却不期,连日来深层接触之下,江采苹才赫然探晓,彩儿其实乃是个易偏嗜于“恃宠而骄”的无脑者。

譬如当下之事,按理讲,倘宫内果传有何风闻,但凡聪明者,就算听闻见,于主子颜前,其亦佯作充耳未闻。彩儿却不止未能于江采苹面前较好的隐藏情绪上的冲动,反而当着月儿的面,净与江采苹耍开性子,仅凭数日的交情,甚至于主仆间压根亦存谈不上交情可言,如此一人,也唯了称之胸大无脑。想来,入宫当日的稳重,理应亦为他人事先教唆之。

“小娘子切莫嗔彩儿,实是奴等掐算着,这天日尚早,昨儿下了雪亦不致怎冷才是,不是有‘春捂秋冻’之说……”待对视见江采苹美目底畔的那抹怨艾,月儿则忙不迭从旁加以作释,“奴、奴亦并不觉冷,劳小娘子挂忧,实乃奴之错,奴必悔之改之。”

说释罢,月儿便抽缩回已给江采苹托捧在纤指间的粗手,垂首跪于地。

“这是作甚?吾不是早就有言在先,在吾前无须多礼。旁人眼前,汝等与吾是为尊卑有别,可于吾这里,四下无人时,切是不必太过拘泥于礼数。吾单是冷眼旁观着汝等,动辄便朝吾行揖,均已心觉累得慌,汝等又何必余外惹吾抑郁?还不快些起身?”

自打同席而坐用过入宫头夜的那顿膳食后,江采苹就从未在人前摆过架子,是以,近日来,不光彩儿渐依仗于江采苹的宠溺有炸刺的动向,云儿同月儿实则亦日益为江采苹的这等软善性格所收服,与此同时,对江采苹的态度亦一逐日由初始的生疏蜕换为亲贴,而这点变化亦同为叫江采苹深感熨帖之处。

毕竟,于这皇宫中,人心叵测,欲收买之非是易事。尤其是想收买到令其对你死心塌地并又心甘情愿替你卖命的人心。江采苹的初衷,倒并非有意要收买谁的心,之所以有此作为,也只不过仅是不想,有朝一日曾是其身边的人,哪天却变成了其最熟悉的敌人而已。有备无患,不无裨益。况且,江采苹原亦非是刻薄之人,今时今日其待人不薄,即便它日人往高处走,届时,至少其问心无愧,一旦结为劲敌,亦擅于其心安理得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故,时下察言观色见江采苹罕显的正色时刻,连语末的话味亦明显言得重了分,月儿便也未敢绕以吭哧,即已就地爬站直身。

“唉,纵然这翠华西阁美不胜收,可捱不住见日拘足于这寸八地角内,入宫这半月的日子,吾也几近快给闷出病。”月儿既懂得识人脸色行事,江采苹自也用不着为此伤脑筋做作,遂径直倚身往旁侧的那方蒲凳,略顿,方不无喟尔地接言道,

“月儿瞧着这皇宫里头,下了这场初雪之后,何处地方尚堪称美至极点,足以使人目眩神离,大可述来。吾观着,今日这雪后云霁初开,煞是个好兆头,忽而亦切意,熬至晌午那会,出门随处走走,权当散闷下吾这股子惆怅。亦省得吾稍不气顺反却拿汝等滥充撒气筒。”

江采苹一席话才言毕,月儿近侍于旁,尚未来得及吱声,但见西阁门扇外已经急窜入阁一道人影,却是彩儿抢先在前,未及敛步,便率然冲至江采苹脚畔:

“小娘子果已作备,肯出门逛遭儿了?”

“怎地,之前彩儿不是时有劝吾,欲吾多出阁走动番?”看着彩儿冲进阁门来,江采苹却毫未诧讶。反生是月儿,当即被彩儿的突如其来委实吓了跳,差点当场被骇得惊呼出声。

“是,小娘子确也理当多往这宫里的旁处亮亮脚才合乎情理嘛。这半月余日,小娘子置身于翠华西阁,不闷才奇了怪嘞,小娘子不出阁,岂又怎知这皇宫可着是大着呢,绝非仅这翠华西阁这边风景独美。”

不露声色地任由彩儿一口气逞快毕,江采苹方浅靥道:“彩儿言之有理。皆怪吾,先时总乏倦着,懒得动弹,昨儿个下了场雪,吾才精气神亦为之降饱满。”

“如此说来,岂不应了句俚语——‘瑞雪兆丰年’?小娘子如若继续犯懒下去,只恐连骨头也要坐散喽。”彩儿嘻嘻笑罢,遂又腻追向江采苹道,“既已说定,那奴这便去备午膳,待小娘子用食完,也好及早出阁。而今衍至冬日,天黑得较早,偌大的个皇宫,欲逛姑且趁早为宜。”

“小娘子,那奴亦随彩儿同去,搭下手帮备午膳。”彩儿作势掉头出阁的工夫,月儿亦赶忙向江采苹作请出声。像极生怕彩儿走后,再独留其一个人在阁内陪江采苹,江采苹必再度提及前晌的事情一样。

“清淡入口些即好。”对此,江采苹也只点头默许之,并未成心强人所难。

与人方便,等同于自己方便。且不论月儿出于何故,刻意隐瞒江采苹原委,江采苹实也早可猜知一二个中缘由。说白了,亦不外乎是宫闱中的那点事儿。

彩儿与月儿刚离开西阁不大会儿,云儿就迈入阁来,抬眼见江采苹正独坐于铜镜前梳妆时,于是忙接过江采苹手中的发梳:“小娘子,让奴来吧。”

“见着彩儿月儿了?”余光瞄扫下身后的云儿,江采苹对镜照了照面颜。

“回小娘子,奴临进门前有遇见。”稍时,边为江采苹挽高髻,云儿边嘴角带笑请示道,“今儿喜庆,诚是黄道吉日,且允奴为小娘子梳个喜妆吧?”

“且随你吧。吾仅一点要求,点到为止,淡妆即可。”美目流转间,江采苹亦已端坐身姿,谨嘱着云儿。

这后.宫,不乏浓妆艳抹。惊艳登场堆里,则欠缺了味清淡素雅调剂。

江采苹闭门于翠华西阁,修身养性这十余日,亦该是时候出阁领识下这皇宫的世面。虽说不受圣宠的新人,于这宫里亦不见得受人待见,更不招人青睐,但既已入宫门,为了活下去,势必须苟有一席容身之地。否则,宫里的某些俗人,今日可作威作福欺得其身边做伺候的人,明日则亦敢生爬压至其头上耀武扬威的那份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