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南内,兴庆宫。

南内兴庆宫,与西内太极宫及东内大明宫,并列合称为盛唐“三内”。

唐初开国,高祖、太宗年间俱主居于西内太极宫,延及高宗、则天女皇时期,则将政治中心移至东内大明宫。至于南内兴庆宫,乃是于公元714年,由李隆基改其旧宅,亦即其尚做太子时所居之宫殿,扩筑而造。

兴庆宫四周共设有六座城门,正门西开,号称“兴庆门”,朝南所开之门,称之为“通阳门”。于整体布局上,兴庆宫中间有一座东西向的隔墙,将之划分成南北两半,且以南半部的园林风光堪称尤美,北半部的宫殿较之南半部则显巍峨。

放眼望去,北半部的兴庆宫,南熏殿、长兴殿以及大同殿隐没林中,各有千秋,亦别具一格。长庆轩则与龙堂、沉香亭、华萼相辉楼及勤政务本楼等高大建筑修造于南半部的园林之列,湖广楼色相会,犹如仙境。

已逾申时的长庆轩,日间始于巳时的那场午宴虽说早就结束在了午时。然于戌时的现下,轩内的轻歌曼舞,却依是正在欢跳得起劲儿。

“某敬阿兄。”

待一曲舞毕,薛王丛擎举起酒樽,遂朝坐于龙座之上的李隆基拱请道:

“拜谢阿兄今日于宫中,盛情款待了某两餐膳食。”

薛王丛敬酒,李隆基半眯着龙目,这才斜了挑:“朕已是喝了不少,再喝只怕要宿醉,翌日难上早朝……姑让力士代朕,陪薛王干了这杯吧。”

“老奴惶恐。”闻见李隆基有此示意,一直站于李隆基旁侧静做侍奉的高力士,忙不迭靠前小步,毕恭毕敬地哈着腰身接过李隆基言毕即已端持在手,这会儿已然正作备转递予其的那只酒樽,“老奴亦不怎胜酒力,且饮此一杯。薛王请尽兴。”

这杯樽中酒,虽然原就为高力士前晌蓄满,斟呈于李隆基面前的这只酒樽里的,但此刻,李隆基既有口谕,高力士亦须时刻谨记其身为御前奴仆的身份,礼数上也断然务必行周全。

“随意便可。高将军请。”反观薛王丛,面对李隆基的这出安排,倒也未显何异议。

眼下,不论是晌午时候的那场午宴,亦或是于申时之时又紧接上场的这场晚宴,此时可谓早已皆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薛王丛今晨这趟入宫之行,竟赖在宫里头楞是让李隆基连着宴请了其两餐御膳,自知也占大便宜。当然,其亦镜明,今日的午宴,李隆基原本是做谱宴款其与高力士俩人的。毕竟,密下江南寻访美佳人入宫这桩事宜,李隆基当初即是秘颁旨于薛王丛和高力士二人共同携手交办的差事,是以,幸未有辱使命回京复命日,高力士自然亦同样为李隆基的功臣,且功不可没。

只不过,为免惹人口舌,余外遭人非议,在今早下朝之后,李隆基令高力士备置宴席时,高力士即已当场向李隆基跪请,以“可为陛下分忧解愁,实乃老奴分内的大幸,怎岂敢借此邀功?”外加“此番下江南,全倾赖于薛王人脉广渊,凡事亦委实省却老奴亲力亲为,概属薛王一人劳心劳力,方可这般早去早归,且顺程得返长安。陛下倘作嘉赏,老奴诚恳陛下,尽可封赏薛王即是。”这席敞亮谏言,从而将人前的这份殊荣,统统加诸予薛王丛一身。

李隆基为此,纵使面上并未表态,心下实则不无有数。直白而言,如若不是鉴于薛王丛近几年游遍大江南北的花丛,李隆基亦犯不着利用薛王丛在这事上的“实力”,借由武惠妃卒亡将其召回,并把其暂扣于长安城。

亦恰是源于此,在委派了薛王丛后,李隆基实也非是全无顾忌,于选美上眼毒的薛王丛是否会妨碍其独任命高力士南下寻觅新人的进展,故才在高力士与薛王丛轻车简装临出长安城前夕,亲日调遣了一队宫中翊卫随同其二人并南下,一来权作沿途加以护送,二来,则是充作宫外的眼线。

李隆基用意不言而喻,但也在情理之内,谁叫薛王丛远离朝野流连忘返温柔乡的近七年以来,早已衔有枚“万花丛枝情圣”的雅绰。而对于李隆基的这点小心思,薛王丛及高力士其实均各自心知肚明,只是彼此之间谁也未点破罢了。且打从出长安城直至南下归返,这一遭行来,李隆基所调遣出宫的这一干翊卫亦颇招人待见,无论行至何处,所受待遇亦并不比薛王丛或是高力士差。

然而再观这长庆轩内的现状,薛王丛这副自斟自饮架式,像极成心定要长坐不走的样子,势必非于今日的宴席上坐穿到底不罢休般。当下,高力士旁观在侧,则不由得越为干着急。

李隆基碍于情面,不宜硬下旨终止掉尚处于进行中的宴席,薛王丛坐于席间竟也看似毫无自觉性先行请辞,一场宫宴持续了足已有三个多时辰之久,这在宫里本就已经破了惯例。于高力士忖度来,就算薛王丛不急于出宫打道回府,在这早为日落的时辰里,李隆基却是有事亟待前往,江采苹新才入宫门的这第一个晚上,总不可叫其空守于西阁整宿才是。

这宫里头的事,向来见风就长。江采苹今个被送入皇宫,周密部署之下兴许大可掩人耳目,但等到明日一早,则必然将传扬得整个后.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昨日有位新人匆匆入宫,却怪异地并未被李隆基传召侍寝,甚至连君颜之面亦未谒见到……届时,任人奚落几句尚不打紧,高力士则唯忡,江采苹一旦错失过这头一夜的良宵,如果再于时日上拖延长了,只恐这朵高洁的梅花往后里亦注定将要无声无息地沉沦在这后.宫中,永无出头之日……

自古帝王的后.宫,无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而今,李隆基的后.宫虽不及那般夸张,至少亦是花香遍园处处含香。况且,现如今的大唐后.宫,曾一度专宠数载的武惠妃已然仙逝,中宫之位正值虚空之际,各宫各院的妃嫔更是在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着,迫不及待地日以夜继巴渴着李隆基的宠幸。江采苹一个新人,且不提其在前朝有无可作依靠的背景,入宫之前确是连个封诰亦来得及未讨赐在身,倘如今夜邀不见圣愉,难保它日不残余为这深宫的昨日黄花,想必也就再难幸博圣眷。

“陛下,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再三思量之余,高力士终是不忍于心,遂上前进谏道,“据悉,今晨这位才入宫的新人,也是位极通乐器善歌舞的奇女子。逢着今儿个兴头上,陛下何不召新人亦来这长庆轩,与宫里的内教坊,比试上一比试?且见个高低,看是这皇宫里精挑细选排练而成的歌舞曼妙,还是江南水乡养出的美人儿,纤纤柳腰长袖挥舞之下,所舞奏出的歌舞略胜一筹,岂不也快哉?”

高力士此言一出,李隆基原似有了醉意又似倦怠的精气神,顿时为之跃涨:“哦?若果如是,见个分晓确也是件趣事。”

“那,老奴这就代为陛下,亲自前往翠华西阁传召陛下旨意,特召新人速来长庆轩献舞,可好?”察言观色着李隆基神韵,高力士亦觉安实了些许,赶忙迎合李隆基话味。

倘得益于高力士这番谏言,江采苹可拔得头彩,却也不枉高力士为江采苹着想了番,亦为江采苹造化不浅。

“臣则不以为是。”

不想,就在高力士内里的寄希才想着放亮时,薛王丛反而径自端持着樽酒,由坐席上摇晃起身投了票反对意见,继而对朝向李隆基龙座方位,满带有酒气却貌似正色的俨然续道:

“恕臣直言,宫里的舞伎,怎说亦是奴,今日新入宫来的佳人,却实非是专程进宫来为皇兄献舞者。新人入宫头日,便要与内教坊的诸多舞伎较量舞技,且不管孰胜孰败,似总有不妥之处。皇兄若不以为意,臣自也无话可说,酒足饭饱之际,可赏得美人儿翩翩起舞,切也是桩饱眼福的美事!”

薛王丛言罢,随就一扬脖子,将溢满樽的酒一饮而尽。

李隆基适才的起兴,祸于薛王丛从中这席胡搅,彷佛霎时也兴致消减。

“陛下,薛王所言确也言之有理,然佳人献舞乃是另回事,亦非是甚不可见光之事。”发觉李隆基龙颜微沉,高力士于是复又在侧言道,“依老奴拙见,新人入宫,原就‘师出无名’,如可借由着一舞,博龙颜大悦争得名头,却也不失可为己圆个说辞,日后亦好有个封号。”

“高将军此言差矣。”

高力士话音才落地,李隆基对此尚未置可否,但闻薛王丛竟再回合执了否见,

“后.宫选美有新人入宫,本属平常不过。若反其道而行之,反易惹人起疑。再者说,倘佳人果是身怀绝技名不虚传,又何须急于这一时召其进献?大可另外挑选个吉日,譬如今日这场盛宴一样,为其举办场舞宴,届时再行令其大显身手,岂不更为合宜?”

薛王丛故作无状的言行举止间,隐隐给予高力士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乎薛王丛煞是不期李隆基及早传召江采苹。

而一经意识到此,高力士当即亦不敢再往深里细琢,遂转而笑呵地接话道:“到底是薛王思虑周到,考顾仔慎,老奴受教。”

“罢了,朕也觉乏了。御书房尚堆积有不少的奏折,等着朕批阅……”薛王丛与高力士左一言右一语,明显各执己见,李隆基见状,免不了亦耳烦,遂从龙椅上站起,“力士,少时安排下,薛王难得入宫一趟,今夜且留宿于朕这兴庆宫吧。”

“皇兄这兴庆宫还是免了吧,臣可万不敢留宿。臣斗胆自请,如皇兄真想挽臣在这宫中逗留一宿,且允臣,即刻陪皇兄离席同往御书房消磨这漫漫长夜为宜。”

长安城各坊入了夜禁时辰,概不许人于街坊上走动,皇亲国戚亦无此例外。宫城城门关闭前刻,除非是皇上,宫中亦不容许有其他男人随便剩滞在宫。李隆基今夜竟破例让薛王丛滞留于宫,薛王丛也理当有自知之明,慎重行事为妙。

“随你吧。欲来朕御书房,便须为朕研磨才行。”对于薛王丛的婉求,李隆基亦并未拒人于千里之外。

“研磨便研磨。反正往昔臣陪皇兄挑灯夜读的年岁里,也没少为了给皇兄研磨,撑熬得双眼通红……”

“那待朕批完奏折,可如旧赏赐你,允你与朕下盘棋。你若赢了朕,朕也自有赏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兄这金口玉言,可要一言九鼎!”

薛王丛跟随着李隆基,说笑间便已移驾往御书房方向。

而于这时段,翠华西阁那边,本是陪江采苹独守于阁内的彩儿仨人,却早是闹出了波不小的乱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