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在扯动衣角,南泽垂下头,见银铠的眸子闪烁着水泽亮光,“你是为她不值么?可是,她这样,叫我如何回应她?”

为了楚赤暝,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闯望君山,仙元凝聚明明不急在一时,她却不愿为他多停留,倘若说,曾经他认为她模棱两可是误会,那么,如今她跟了楚赤暝,他所看到的,还会有假么?

银铠口中发出低低的呜咽,摇摇头,跳上珞瑶仙子招下的另一朵白云,前爪举起,朝瑾莱仙山方向指了指。

南泽踏上白云,却将云御往辰沐海,“你要我去追她,看她与楚赤暝卿卿我我么?你毕竟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爱情,尊严,选择,争取,处处是矛盾。”

银铠急了,爪子抬起,不断比划,南泽掌间凝聚起一团光华来照明,却半天辩不清它的用意,单两爪分开的姿势,它就重复了很多遍,他皱了皱眉,“唔,分开,分离么?……”

银铠重重地点头,又跑到云朵边缘,指了指地面。

南泽道,“你是说,不愿跟我一路,情愿下去走么?”

他实在想不通,一只年龄尚小,又没有化作人形的穿山甲害羞什么?

银铠摇摇头,又指了指地面。

阴界的意思,堂堂龙三太子怎么会不懂,银铠几乎要崩溃了,干脆指了指辰沐海方向。

南泽恍然道,“尽快去辰沐海么?噢,我知道了,你是嫌我御云速度太慢,我快些就是,不然,恐怕你要跳下去独自走了。”

银铠蜷缩着身体,黑夜中发出似有似无的呜咽,像是最终离别的安魂曲,南泽想起那个缥缈美丽的身影,心扯起一阵甚一阵的痛楚。

冷真,你带着因我破碎的心肺跟了楚赤暝,会真的幸福吗?

路途因速度迅疾而变得非常短,冷真却说了许多’话。

比如,“你们定要寻到碧侨,告诉她,是姐姐不好,一直以来,没有太用心照顾过她。”

比如,“楚赤暝仙君服下攒元珠后,不但仙元凝聚,经络也会提前接起,待他绘完澜雪阁后院第十三扇屏风后,吩咐他一把火烧了罢。”

比如,“倘若龙三太子再到瑾莱仙山,你们便对他说,他的救命之恩,我以四分五裂的心肺,以长久折磨的代价,算是偿还了,永不相欠。”

比如,“你们要好好的,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本是她自己能办到的,或者是不需要说明的事,却一一作了交代,她浅笑着,声音很轻,含着遥远疏途的意味,仿佛一只随时展翅而飞的蓝蝶,隐藏的月华从云翳后面滑移而出,一片清辉洒下,天宫与十八域之间陡然一亮。

冷真顿了顿,又道,“母君,飞,对于仙人来说,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飞着飞着也就习惯了,并没有特殊的感觉,可真正的飞,却是一种十分令人愉悦的事。”

央胤在沉默,珞瑶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扶住女儿的肩,“冷真你在……”

她蓦然僵住,手,毫无阻碍地从冷真的肩穿过,经过手臂,掌心颤抖着,覆在一派虚空的月华之上。

央胤一声惊呼,睁大了眼睛,他隐隐预料到的,竟是事实。

珞瑶仙子按住额头,身体一倾,委顿着倒下,央胤及时扶住,低声唤道,“珞瑶。”

月华映照珞瑶苍白的脸,她缓缓睁开眸子,“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冷真没有触感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母君给了冷真四万五千年的生命,够了,已经够了。”

珞瑶头歪到央胤怀中,喃喃道,“我先睡一觉,醒来看看真儿还在不在。”

她昏厥过去了。

央胤看向冷真,眼中尽是遗憾哀怜,“投胎若能选择,再到你母君的腹中,父君分一半的血肉给你。”

“父君是命运对冷真的恩赐。”冷真浅笑道,尽量不再流一滴泪,她想,四万五千年,她都在忐忑的眷恋和伤怀中度过,这五百年,又在悲凉中度过,死的时候也惨烈得不忍睹,这一番诀别,该美丽一些,释然一些。

银铠一路呜咽,南泽听得倦烦,却又碍着它化作人形后便是自己的弟妹,便强忍着不发,脑海中尽是她的身影,离开时,她缥缈得十分美丽,让他的心没来由地揪疼。

终于抵达辰沐海,他如释重负地将银铠送到七龙子的寝殿,银铠却依然扯着他的衣角不放,涟司脸色一沉,“好哇,才分别一个多时辰,便移情别恋了。”

南泽道,“它似乎要表达些什么,我猜不透,你听得懂它的语言,向我传达一下罢。”

银铠窜到涟司的怀中,嘴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一阵,涟司一下子将银铠举到眼前,震惊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银铠点点头,泪水又落了下来。

涟司脸上浮起几丝悲戚,看着龙三太子,“三哥,冷真仙子她……”

不详的预感愈加的强烈,南泽迫不及待的问,“她什么,她怎么了?”

他不明白,明明她好好地归向瑾莱仙山,为何他还要这般问。

涟司犹豫两秒,在三太子逼人的目光中,叹息一声,“在望君山,冷真仙子便已经死了,肉身被禽兽残食干净,出来的,不过是她的魂魄而已。”

天昏地暗,千径人踪,万灵尽灭!

南泽像是挨了一记千钧铁棍,怔然不动,意识一片混乱混沌,胸中一阵刺痛,他尚未来得及抬手捂住,胸膛一震,大口鲜血喷出,身体靠着柱子缓缓滑下,苍白的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银铠又对着涟司耳语了一阵。

涟司颇为惋惜地道,“她该是要去投胎转世了,分别时问你爱不爱她,你却没有回应,三哥,倘若你没有那么讨厌她,尽快去瑾莱仙山撒一个谎言也好,可千万不要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南泽手指嵌入柱中,鲜血从缝隙中汩汩流出,费了很大劲才站起,踉跄着奔出殿外。

冷真,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们之间,有许多事情没有说清楚。

冷真进入云佚殿中时,寝房中黑糊糊一片,她点了灯盏,惊了一跳,见榻边坐了一个人,正不屈不挠地盯着榻的角落,一只通体赤红的狐狸趴在那里,眸子半阖着,透出与毛色一样赤红的光芒。

看到她,狐狸的眼睛陡然一亮,一下子窜起,到中途却无力地落到榻上,温良玥回头看她,也是一喜,“冷真仙子,你没事就好。”他一把将狐狸抱在怀中,抚着它的脊背,任狐狸在怀中剧烈挣扎,道,“他总是不安分,怕我碰他,变回了原身。”

冷真怔了怔,许久才回过神,尽量客气地对他道,“劳烦温良玥仙君先出去一下。”

温良玥甚有礼地回,“这是冷真仙子的寝房,我当然要出去的。”便抱着狐狸走向华帘。

冷真手一吸,狐狸不可避免地离开怀抱,稳而轻地落到榻上。

温良玥眉头一皱,“冷真仙子,你……”

冷真在榻缘坐下,背对他,淡淡道,“望温良玥仙君看在一场交情的份上,回避一下。”

温良玥神色有些尴尬,有些愠怒,僵站几秒,终于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榻上的狐狸化回了人形,楚赤暝的神色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不敢置信地道,“真是奇迹,我以为你回不来了。”他将她打量一番,“你比原来美了,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冷真从袖中掏出一颗圆润的珠子,盈盈笑道,“看,我给你取来了,张嘴。”

楚赤暝看一眼珠子,唇角笑意更浓,“既然如此,我便有资格向瑾莱仙山提亲了。”

冷真点头,“成亲了,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她将攒元珠喂到他的口中,静静地等了一会,散于全身各处的仙元开始流动,带起绯光在体外窜移,向丹田处聚涌而去,所经之处,断开的经络重新连接到一起,最终交汇的那一刻,仿佛受到一股力量催引,楚赤暝挺身坐起,浑体上下,已然恢复如常。

他指尖凝聚一点流光,直直向窗外击去,白光一耀,远处别院正中的假山轰然炸开,残砾飚溅达百丈高空,或是穿树而过,棵棵呈摧枯拉朽般之势倒下。

“回来了。”他注视着手掌,“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回来了。”

冷真欣慰一笑,“那就好,我就不用担心你了。”

楚赤暝眉毛挑了挑,“担心我?该是换作我保护你了,唔,冷真,来……”

他伸手抱向她,她却一下子站起躲开,“我累了,该回去好好睡一觉才是。”

楚赤暝下了床榻,疑惑道,“冷真,你这是怎么了?”

冷真压抑住上涌的泪水,“不要忘记我,几十万年也不要,好吗?”

楚赤暝盯着她的眼睛,走近一步,“真儿,你究竟怎么了?”

冷真后退一步,道,“屏风还有十一扇空白着,你记得都绘上,剩下的事,母君会交代与你。”

楚赤暝眉头狠狠一蹙,一言不发,抢身上前,然而,将她拥入怀的瞬间,他的心层层瓦解崩溃,人几乎晕厥了过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原本该想到,即便是南泽只身闯入望君山,也难得活命,何况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