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到天黑,不见冷真的身影。

楚赤暝饿着肚子,心中的不安愈发的强烈,清晨,她向珞瑶女仙君询问迅速凝聚仙元的方法,很快就没了话声,像是进行一番哑语,他看不见,听不到。

中午,她端一碗银耳莲子羹来喂他,遗憾地告诉他只能等待千年以后,然后就没了踪影。

他怎么不知方法是有的,望君山那个吞噬仙人的无形魔窟便是,虽然不敢确定,然而,她那么久不入云佚殿中,叫他如何不怀疑。

冷真,你真的为了我,入了那恐怖的地方么?

他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让她去冒险,况且去望君山不是冒险,而是送死,难以回头的送死。

楚赤暝手扣紧床椽,身体拼命向上抬起,然而,只离床一点,又重重地躺了下去,再尝试几次,依然以失败告终,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眉蹙到了最深,脸因剧痛苍白无比。

他痛恨自己,痛恨龙三太子,火愈烧愈旺,眸子泛起了赤红,心中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惶恐,休息几分钟,凝起剩下的余力,手猛地一压,身体终于离床而起,却是重重地滚落到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他看着殿顶,久久不发一言,终于苦涩一笑,“冷真,倘若你回不来,我也随你去了。”

一阵脚步声在院中响起,由远及近,楚赤暝心一提,侧头看向寝房门口,是她回来了么?

薏米桃花羹的苦香味弥漫到屋中,华帘被一柄折扇挑起,视线甫一接触白色衣角,楚赤暝闭上眼睛,“你来做什么?”

换作以往,他会不顾一切地躲开,眼下却连逃避也是不能了。

羹汤置于案上,温良玥叹息一声,俯身将地上狼狈不堪的人抱起,放到床榻上,“青卧山消息太闭塞,你被挑断经络的事,我刚刚才知道。”语气狠了狠,“龙三太子,原来竟是一个小人。”

楚赤暝依旧阖着双眸,不发一言。

温良玥端起羹汤,勺子拨了拨,舀起一勺,“饿坏了么?”

“劳烦叫珞瑶女仙君与央胤仙君过来一趟。”楚赤暝淡淡开口。

温良玥动作顿了顿,“我上瑾莱仙山时,正好见着珞瑶仙子与央胤仙君离开,说是去寻冷真仙子,叫我好生照顾你。”

楚赤暝心稍安了一些,一阵挑人味觉的微微苦香凑近鼻尖,他紧闭嘴,脸侧向榻里。

温良玥温润的脸上蕴着不屈不挠,将他的脸板正,一只手叩托起他的下巴,两指一按,楚赤暝的嘴不可避免地张开,再一用力,紧咬住的齿关随之开启,那一勺桃花薏米羹便顺利地送了进去。

他皱眉不展,任羹含在口中,睁开眼时,一派赤红分外可怖,温良玥微微吃了一惊,将碗放到案上,有些幽怨地道,“你们之间的事……冷真仙子是我的知交,我也不好对她做什么,但你总不能不留一丝余地。”

等了许久,不见他将羹咽下,又道,“本打算勤练仙法将冷真仙子打败来着,可惜仙元尽散,有心无力,只能低调一些,顺便也想通了,争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伸手在他喉咙上一叩,那口羹终于滑入胃中。

楚赤暝叹了一口气,“从始至终,一向是你咎由自取,放过我罢,也放过你自己。”

天黑了一半,寝房中模糊不清,温良玥扫一眼灯盏,却没有点上的意思,向榻里挪动了一下,“你曾经悠然楚楚,无牵无挂,那样的风采,可谓颠倒众生,遇到冷真仙子之后,不但仙元尽散,还弄得一身残废,你可有真正想过?”

“我比谁都清楚。”楚赤暝幽幽道,“我怎么会不清楚。”

“那好。”温良玥有些激动,“我算了一下她的命素,正对蓝色紫阳花,是背叛之意,你以为,你能与她长久在一起么?”

“呵。”楚赤暝笑了笑,“我只信人为,不信天定,况且,冷真已经作出了选择。”

温良玥摇摇头,“世事难料,就算她本心不悔,外在的影响任是谁也无法左右。”

“我现在只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榻上瘫痪的仙君突如其来地大吼,胸膛急促起伏,神色痛苦不堪,拼命挣扎着,身躯动了动,却没有抬起一分一毫。

“我真是废物。”额头上青筋暴露,他攥紧双拳,无力地砸到榻上,瞬间,有一种将自己捏碎的冲动。

温良玥倾身将他的肩膀按住,“她很危险么?无论如何,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

楚赤暝怅凝着黑夜,“如果她出了意外,我无法解决自己,你就帮我这个忙罢。”

温良玥的手轻轻一颤。

肩上的剧痛传遍全身,手腕颓然一松,钰歌剑差点坠下,冷真急忙握紧,凶兽牙齿深入她的骨头,鲜血很快湿了蓝衣,前方两头凶兽张嘴咬来,一只巨鸟赶跑了脚下的凶兽,尖锐的长嘴钳向她双足。

一瞬间,恐惧和绝望掳掠了她,有两个身影在脑海中交替闪过,红衣黑袍,如红火黑火,一是温暖灼人,一是炼狱火城。

攒元珠的光芒寂静照耀着血腥又惊险的场,她拼着最后的力气,迅速将钰歌剑及时横到两头凶兽的口中,指尖缭绕起一团仙光,凌厉一划,在催引下延伸宽展开的钰歌剑中央出现一道口子。

在两头凶兽喷出的鲜血中,冷真压缩身形,从缝隙中掠飞了出去,她忽然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十分轻,有一种不断上升的渴望,缥缈的感伤笼罩了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十几头凶禽猛兽正在疯狂地抢食一具遗体,遗体已经血肉模糊,残缺不全。

那正是她,她的肉身。

终究是逃不过!那么多头法力高强的禽兽拖咬住她,她的伎俩毫无悬念地崩溃。

望君山这样的噬仙魔窟,从未有仙人能够绝处逢生。

倾刻间,她泪流满面,眼睁睁地看着身体被残食殆尽,就连染了鲜血的蓝衫也被一头凶兽一口吞下,她无力地怔然了许久,抬首看向攒玉珠,庆幸魂魄在最后关头完整地分离了出来,那么,她仙力尚在,仍然可以夺拯救楚赤暝的珠子。

她将落到巨石上的钰歌剑吸回手中,试探着接近攒玉珠,意外的是,本以为难以获取的珠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手中,原来,攒元珠由仙元凝聚而成,须得以最纯粹的形式才得以接近。

冷真想,这大概是必须作出的牺牲,也就没有多大遗憾了。

一般而言,仙人死去时,皆是灵魂与肉身一同消散殆尽,仙泽和命泽则可以转世,如此,她可以转世为三个分身,鉴于灵魂尚在,恐得去阴界走一趟。

她看了一眼悠闲地飞来走去的禽兽,知道得尽快将珠子送回瑾莱仙山,免得阴界召唤时来不及。

银铠攀在颈壁上,小心地探出头,正泪水涟涟地看着她,正要进入龙颈中,轰然一声巨响,万钧气势迎面逼来,将她轻而易举地震飞。

没有了肉身,也就没有味觉,她闻不到那一阵海洋味。

大风贯起,林木一片倒伏,黑袍身影迅速掠出龙颈,沧问剑流转出万千光影,整座仙山倾刻间被照亮,大蓬鲜血飚溅达百丈高空,附近的凶禽猛兽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去见了阎王,两个白衣身影相继冲出,仙剑交叉劈下,将逼近的禽兽逼退十丈开外。

然而,三人一看到冷真,不由得怔住。

南泽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不远处的蓝衫女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眼中烁起惊喜的星芒,她还在,是的,还在!

“天!”珞瑶仙子惊呼一声,“冷真。”

央胤仙君则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冷真飞到他们身边,扬起攒元珠,笑,“不是没事么?”

怒吼声连续不断地响起,望君山剧烈震颤,黑袖一挥,前方迅速凝起一道青白色的结界,南泽沉声道,“快出去。”

大群凶禽猛兽围聚到结界外,不断冲撞,光缘很快出现了裂缝,四人相继进入龙颈,南泽翻掌向上,合央胤与珞瑶之力,将封印缓缓吸向下方,才是三秒钟的时间,结界已被突破,禽兽赤红着嗜血的眸子,咆哮着奔向窟窿。

三人之力在此刻达到了最大的契合,封印金光大盛,迅速落到裂口下方,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出路,凶禽猛兽不甘地在外面狂啸,以翅扇风,以足踱地,央胤欣赏了一阵,甚满意地点头,“果然不负我们穷尽了所有仙力。”

冷真处于最下方,银铠看她的眼睛依然盈满泪水,冥灵之手在它的铠甲上抚过,以极低极轻的声音道,“与龙三太子回去罢,忘记看到的一切,还有,不要过度吸七龙子的仙气,不然,他以后怎么好保护你呢?”

她举起那一颗攒元珠照明引路,南泽看那一颗珠子,感到分外刺眼,涌起一种将它捏碎的冲动,而看冷真,发觉她的身形较之以前缥缈轻盈,明明应该为她安然无恙高兴才是,他的心却没来由地隐隐疼痛,自然是与攒元珠相干,然而,也不全相干。

出洞口的瞬间,冷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中却没有新鲜的感觉,心不由得一阵苍凉,她凝视着茫茫黑夜,“母君,父君,我们尽快回去吧!”

她看向龙三太子,她爱了四万五千年的男子,不曾给过她一分爱的男子,他正看着她,眸中暗流涌动,“就那么等不及,将攒元珠带给楚赤暝么?”

她苦涩一笑,声音有些淡漠,“你是,来救我的?倘若不是,我好好地活着,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南泽幽幽道,“我会冒着生命危险,来看你是否意外了么?”

珞瑶仙子招下两片云,沉吟着对央胤道,“我们是不是得先走一步?”

央胤笑盈盈地踏了上去,“冷真的事总是解决得不尽如人意,导致后患无穷啊!”

冷真却先一步到了白云上,夜色中,攒元珠光芒笼罩下,她的身形缥缈轻忽得不真实,脸上的泪也晶莹剔透得不真实,她将云御向东方,身体一倾,单膝跪下,抬头向他哭喊,“南泽,你有没有爱过我,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珞瑶和央胤因这个意外的举动变得无措,相互对视之后,心照不宣地随了女儿,夜色中,南泽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冷风吹过,他咳嗽了几声,修长的身影分外萧瑟。

此后一别,便是永远,在最后关头,他竟连最后一眼也不愿看她,既然知道会是如此冷清的分别,她为何还守着深处的执念不放?她为什么又冒着受辱的后果,奢求他的一丝情意?

四万五千年的爱恋,在这一刻,真正心灰意冷。

她怔然了几秒,忽然向那个身影淡漠一笑,加快御云速度,折向离瑾莱仙山最近的路径,她想,从此是茫茫不相见了,陌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