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泽只手握住两拳,另一手按紧她的腰肢,低眉注视她,“才那么小,就如此热情奔放,等长大了,我怕是吃不消。”

冷真凄惶地摇头,艰难地抽出手,覆上脑勺,他却一下子含住手指,唇边些许仙气缭绕,“打算封了这一段记忆么,可是,我要你永远记得。”

一股气流涌入她的脑中,似乎在不断翻腾的画面外罩上了一层结界,她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一团白光忽地大耀,猝不及防的动作,晃得南泽向后仰了仰,疏忽的瞬间,一头体态修长柔美的雪狼飞快钻进了远处的花树之影中。

“冷真。”

南泽轻斥出声,掩不住焦虑,“别胡闹。”

黑袖挥动,由远及近,花树,深渊,湖泊飞快消隐,仿佛朦胧衣衫逐层褪尽,流星直坠大地,一地白璨璨的晶莹,将任何隐匿的事物暴露无遗,南泽循着一丝微弱的呼吸飞快追去,将耳朵放得分外敏锐,然而,直到可感的气息中断,仍不见冷真的身影。

除了置换过来的引痕殿,一切都是虚设的景致,无边无际,比天宫下的十七域总界地要宽广许多,习惯性地引开微观之镜,只见一片白茫茫,刺得眼睛生疼,他才忆起她十年前已服下避影丸。

冷真竖着耳朵,全身白毛悚立,不顾一切地奔逃,胸口隐隐扯痛,开始愈合的伤疤仿佛裂了开来,然而,她管不得那么多,她要离开这个幻境,去看看楚赤暝究竟如何了。

昨夜问了几遍他的情形,得来的却是一句,“他,没死。”

然后所有未出的话和挣扎被吻缠住。

倘若他还好好的,当时一定会出言安慰她,她怀疑他是受了重创,昏迷过去了。

实镜震颤了两次之后,似有许多人进入引痕殿,南泽手一挥,结了一个隔音界,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流光纷落而下,跑,不顾一切地跑,然而,幻境广袤无垠,她以为的边界,近了却延伸出更广阔的空间,精疲力竭,却不敢歇息,她清楚南泽一定在不断找她。

前方一片绿幽幽的景致,平滑如镜,待她反应过来是湖泊时,“嗵”的一声,掉进去了。

不断下沉,对水的恐惧本能地涌上心头,仙法被封住,就连隔水结界也无法凝设,她呛了几大口水,四爪胡乱扑腾,胸口灼烧般压抑,阵阵裂痛,难受到了极点。

什么也来不及去想,只知道自己要死了,而这一次,定然不是劫难。

意识濒临崩溃之际,仿佛有什么东西托住了她,并渡了一缕仙气与她,飞快冒出湖面。

三日过去,玉帝与老君仍未寻到施破空咒誓的罪魁祸首,而遣去桑云域的一干重将在修屠与灭天两大坟墓上加强了一重防御,不过三个时辰,便回了天庭,继续悠哉悠哉的日子,甚是快活。

玉帝等得不耐烦,肃然下令,一定要及早寻到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当众绳之以法,又将其余仙将也遣去寻人,十八域一时人心惶惶,胸口有陈年伤疤的,不得不想方设法消除,以免背了黑锅。

楚赤暝披着一袭红袍,倚在端卿殿门旁,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

虽服下的都是上好的丹药,却也只能勉强地下床来,且被重创的心脉牢牢牵制住,仙法暂且还使不了,镜倾引出的微观之镜中,不知何时不见了冷真的踪影,只有疯狂奔走的南泽,让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反倒有些希望她在南泽身边。

幻境虽然虚幻,但人一入其中,死了也是真死了,消失了寻不到也是真的消失了,虽然距虚实镜崩溃还有十日,但任何人也无法使微观之镜寻她,后果便凭添了一种不堪设想的可能。

光滑的镜面上,白纱裙裾无声曳过,倒映出一个绰约窈窕的身影,一张罗帕从袖间抽出,向沁出细汗的额头举了上去。

楚赤暝微侧过脸,拿过罗帕,“不碍事,我自己来。”

镜倾淡淡笑了笑,一个梨涡漩开,“伤得好好养着,快些进房中去罢,我给你做银耳红枣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待龙三太子寻到冷真仙子了,我便到辰沐海,劝他放人。”

随着她走远,心口的痛逐渐加剧了起来,楚赤暝低头看了罗帕一会,眉头微皱。

他铸下大错,又毁了与镜倾之间一段姻缘,生生感到自己成了罪大恶极之人,细细想来,都是为了冷真,也就无怨无悔了。

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一次次心灵悸动,又岂是一纸姻缘能比的?

与镜倾之间的关系,这个疑问他没有再次提出,镜倾也领了前次的教训,绝口不提,一连三日,他得她悉心照顾,夜间,她躺的却是书房,不轻薄半分,清晨洗漱也伺候得充分。

第一日早晨,镜倾用半湿的毛巾为他揩脸,他不适应地道,“羽漱仙山倒是有一两个仙仆,整日过得比天宫上仙悠闲,劳烦仙子将我送回那里,让他们尽一些职也好。”

镜倾嫣然一笑,“天庭正在查施破空咒誓的仙家,你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倘若说抱病在床,极易引起人怀疑,怕是不能及时与冷真仙子共结连理了。”

语气温暖又哀凄。

楚赤暝靠着榻,陷入了沉默。

确实,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月孤域安全了,就在镜倾打算下辰沐海的当儿,冷真却失去了踪影,境外人根本帮不上忙,一颗心像放在油锅里炸那般焦虑难受。

火在炉下静静地煨着,甜香源源不断地溢出来,镜倾腾出些许时间,从厨房走出,见红衣身影仍落落地杵着,担心道,“哎呀,你,你怎还靠着门,快些进寝房里去罢。”她伸出手,作势要扶他。

楚赤暝淡淡一笑,扬手止住她,艰难举步,慢慢挪了进去。

镜倾怔在原地,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左心口,隔着薄衫,隐约可感到那盘根错节的陈年旧伤疤硌手的粗糙,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难道,果真是没有缘分么?可是,为什么……

她经常自欺欺人,或许是月老弄错了,毕竟铁证在心口,然而,恐怕他与冷真之间的卿卿我我,才是最重要的证据,她,一个局外人罢了。

她坐在榻边,低着头吹手中捧着的那碗银耳红枣羹,一遍又一遍,用勺子挑了表层温良的部分,递到他嘴边,看出他有抬手接过的趋势,而她又誊不出手来按下,有些焦虑地制止,“你就当一个陌生的好心人来照顾你算了,不要想着我对你……”

又轻声道,“你犯下重罪,恐怕过些时日,便难得相见了。”

她一双明澈眸子中的哀伤更浓,虽然有时笑着,却仿佛要盈盈泣泪。

楚赤暝轻叹一声,好端端一个清高雅致的女子,却因他变成了这般可怜模样,口一张,将已经凉了的羹含到口中。

镜倾嘴角漾起笑,看着他咽下,又刮起一勺……

那双救命的手,缥缈却有力,来不及细看,身体陡然一轻,冷真被托出湖泊,瞬间,突然而至的释放让她化归了人形,却是滑溜溜的赤体,白花花,明晃晃,自己看着都觉得刺眼,她恍然忆起从南泽怀中逃跑时,身上正是不着一物的。

她要尖叫,可是来不及尖叫。

背下那双手微微一颤,接着是风呼呼刮过的声音,将她稳稳带落在湖边,她的心紧张得嗵嗵直跳,也不管救自己的人是谁,急急退到一株影影憧憧的树下,蹲下身,捂着胸口,缓缓抬起头来。

她愣住了。

漫天流星纷纷落下,一个着宝蓝衣袍的男子正站在两丈之外,半透明的身量颀长挺拔,赤着白皙的足,长及脚踝的银发似水银泻地,堪堪是诱人的雅致妖娆,与楚赤暝的热烈炫目别有不同。

此时,他微皱着眉,嘴角似笑非笑,“才那么一点,有什么好遮挡的,过个几百年再躲吧!小孩子。”

冷真的拳头猛地一攥,她是在恢复,而不是在发育,再过十年就没问题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藐视她。

被救起的感激荡然无存。

她“哼”了一声,“你又有多大?”南泽和楚赤暝的她都见识过,每一次甚是心惊胆战,要是来真的,恐怕她会疼得死去活来。

那男子手一挥,一袭浅绿衣衫穿到她身上,尺寸正合适。

他向她走去,疑道,“你想看?”

冷真撒腿就跑,男子张掌一吸,她飞快退到他身边,愤怒地仰首看他,“你……”又立即捂住眼睛,生怕他真将衣带解了。

男子轻笑出声来,虚渺似鬼魅,“闷了五十万年,第一次遇着这般好玩的事。”

冷真一下子移开手,“什么,这个虚实境不是才结了三天么,你怎的闷了五十万年,又是怎么进来的?”

南泽不可能会出纰漏,将无关紧要的人囊入虚实境中,她暗暗多备了份心。

一番交流之后,她明白了个大概。

五十万年前,诸仙分作两班,将修屠与灭天两条蛇分别禁锢在虚实两境,修屠与灭天为了联合对敌,竟以心头血施展破空咒誓,造成虚实境崩溃,虽然在众仙的联合夹击之下归于失败,但两股意念强大的心头血交汇,竟生成了一只虚无的蛇影魅,一旦有人施破空咒誓,蛇影魅便会在虚镜中出现,游离无踪。

这只蛇影魅,给自己取了一个颇为好听的名字,疏华。

冷真唏嘘又同情,“你也真是可怜,不但存在于虚境中,还需要人引出,倘若不是龙三太子施了破空咒誓,恐怕你……”她顿住,“那你又在什么地方?”

疏华笑了笑,“怎么说呢!存在于一种连空无也没有的虚幻中,一般处于沉睡状态,设下虚实之境,我就会苏醒,进入虚境中。”

“连空无也没有的虚幻……”冷真念着这一句话,乍听深奥,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忽然,一个念头雷霆般砸中了她,人几乎跳了起来,“修屠与灭天意念的衍化,你……”

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