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浅碧琼浆,漾出圈圈涟漪,清香似雨后的苇叶,微微漾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桃花味,冷真才是闻见,大脑便清醒了些,从疏华手中接过碗,全喝了下去。

瞬间,似有溪流在全身各处流动,冲走了一切混沌,杂质,阴霾,闯出一条通透清明的道,肌肤忽然一轻,骨头猛地一空,全被爽凉舒适感充盈,她成了水的载体,随心所欲地流淌,忘记了所有,包括自己。

“哎呀,竟有这等奇效。”她难得有些喜悦,尽管知道他不过是为了交易,仍是道了一声谢。

疏华笑而不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极致的快乐只是一瞬间,冷真眸中的亮光很快黯淡了下去。

凌乱的脉络悉数被理清,过往,她喝下孟婆汤而稀释模糊的过往,一桩桩化作凌厉的丝线,穿过她的大脑,破碎的心肺,不断搅动,并向深处勒去,她捂住心口,在榻上不断翻滚,死死咬住嘴唇,却仍忍不住呻吟出来。

疏华静静地看着她,这便是有血有肉的人么?那么苦,那么痛,却是真实地存在着,生命似一片充斥着爱恨情仇的苦海,无边无际,令人沦陷,着迷,不顾一切地跳入。

只有那样,才会感受到心灵的战栗,意识疯狂般的执着,甚至在危险来临时,血液交融,不离不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力量。

而一只仅由意识衍化出的蛇影魅,空幽幽地存在着,无任何事物真实可感,冷看别人的悲欢聚散,不过是同喝下一杯淡水,即便知道一定痛,自己,却无法相应和。

一时间,他在真实的目的与谎言之间产生了选择的犹疑。

直到榻上女子挣扎着投过来怨毒的一束目光,他才回过神,只手覆在沁满汗珠的额头上,冷真一下子瘫软下来,呼吸急促,胸脯不断起伏,愤愤地看着蓝袍银发的魔魅,“你,不愿出去了。”

疏华淡淡一笑,倾下身,将黏在她脸颊两边的头发撩开,又从袖中抽出一块白帕,试她额上的汗珠,“不是说我要投胎转世么,方才是想看看真正的生命体,将痛苦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冷真轻哼一声,好一个蛇影魅,果然是无情之物,真真是笑看他人生死痛苦啊!方才她翻来覆去,痛不欲生,他神色毫无波澜泛起,平静得浑然天成,仿佛本该如此。

稍微消了气,又不由得同情起他来,化作人的形体,拥有生灵意识,却是不知生命何滋味,就那么没有起伏地存在着,好似澄澈平静的湖泊,清风不拂,涟漪不起,毫无牵挂,却又清寡无聊到极致。

虽一袭衣袍深蓝如清穹,却掩不住半透明的形体,那双丹凤眸中浅碧清幽,仿佛水彩画极轻极美的一抹,五官之清俊,可说不输南泽,却似被明空薄雾侵入一半,秀峦苍渺,近在咫尺,无法触摸。

见她眼中的一丝怜意,疏华指尖掠移过她长而柔软的睫毛,“这便是同情了。”

只是客观陈述而已,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希冀,意念却微微浮动了一下。

冷真心中一叹,下床,正要穿鞋,疏华的手指操纵木偶般作出牵引之势,鞋便套到了脚上,看着她矮矮的身子,道,“我可以让你恢复原先的模样,你可愿?”

冷真听了精神一振,她夜夜盼着长大,无奈得数着日子等待,细微的变化却感受不到,那叫一个抓心挠肝的。

然而,兴致又忽地一降,虽说这只蛇影魅是个无情无欲的意念衍化物,但毕竟也是个人形男子的存在,陌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有些不恰当,她还是保持女童的样子好。

抬起纷娇娇的脸蛋,眸子汪汪澈,脆生生道,“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不过,希望在幻境崩溃后再恢复,那时便有劳你了。”

疏华眯了眯眼,“你怕我占你便宜。”

冷真肃然道,“你无血无肉,又怎会生出那般龌龊猥琐的念头,我是觉得……唔……是……”

疏华扬手止住她,目光垂向她胸脯,冷真一个激灵,忙抬手捂住,怀疑方才她的推断错了。

疏华嘴角扬起更深的笑意,“你以为我对你有企图?”

冷真语气有些不确定,“你……断断是不会生出那般龌龊猥琐的念头的。”

疏华嘴角浮起一丝玩味,又随即消失,风淡云清地问,“你的心肺四分五裂,又中了蟹精剧毒,不疼么?”

冷真声音低了些,幽了些,“疼着倒是习惯了,若不疼了,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幸好是仙躯,才得以残喘续命。”

疏华轻叹,微微倾身,玉骨扇缭绕着一团仙气,从冷真的锁骨一路移下。

仿佛清风萦怀,在五脏六腑间流窜不休,碎裂的部分彼此聚拢,缝隙处血肉纵生,很快,脏,肺恢复了五百年前的完整。

青黑色的雾气在扇面氤氲不离,不过是眨眼间,折扇已被侵蚀得尽剩下玉骨,毒气组合成一团,在空荡荡的殿中飘荡。

冷真简直不敢相信。

痛了五百多年,连“重生”也无法愈合的伤,竟这般奇迹地好了?

一瞬间,她惊喜,不知所措,夹杂着几丝酸楚和恨。

无论多少年的光阴,终究是伤了无痕。

曾经因疼痛扯起不断念及那人,今后或许只会随时间的流逝逐渐淡了。

南泽,南泽,我要将你抹得不留丝毫痕迹。

疏华竟有些讶然,“咦,我还以为无法治愈了。”

冷真尚处在五味杂陈的中,未来得及细嚼这句话,心口忽然重重一扯,接着便是撕裂般的痛楚传来,方才愈合的部位飞快裂开,有什么迅速沿着喉咙涌上来,腥味弥漫,鲜血从唇边源源不断地流下,**的手捂住胸口,身体委顿在地,不断颤抖,脸苍白如纸。

“果然如此。”疏华皱了皱眉,瞥见青黑色的毒气朝这边掠来,双掌催引开一道蓝光,手腕一动,蓝圈将毒气罩住,毒气冲撞窜移,光壁却没有丝毫影响,疏华指尖萦绕起一点红光,正要击进圈中,将毒物焚烧殆尽,下意识地扫一眼冷真,她已处于濒死状态,额上青筋暴露,眼睛大睁,光芒飞快涣散,口中不断溢血,浸湿了上身大半衣布,有什么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胸脯,似在召唤离体之物。

漫天星点迷离朦幻,光雨缥缈苍古,时光一下子倒退到四万五千年前,一只手将她折下,朵朵缀在一个雅致的草环上……

原来,将死之时,依旧对最刻骨的伤念念不忘。

刻不容缓,灼热的红光向蓝圈击去,一声乍响,光圈破裂,毒物化作一股黑练,迅疾进入冷真心口,胸脯终于平息下来,而她则慢慢阖上双眸,昏厥了过去。

“命中之劫,任是多大的本领也无法改变,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切还得静候时机,自然而然。”

一双手抱起她,走向床榻,残存的一丝意识中,仿佛听到疏华在耳边如是念,心肺恢复了之前平静的隐痛,她清楚自己死不了,也绝对不可以死,在楚赤暝得到拯救之前。

六天后,距离幻境崩溃还有三个时辰。

疏华将那座住了九天的类似凌霄宝殿的宫殿湮化了,领冷真朝一个方向飞。

“必需在虚实真正交叠的空间才能出去,不然,会与幻境一道消失。”

这句话着实让冷真吃惊不小,“那岂不是要见龙三太子。”

胸中一时恨意翻腾。

疏华引开一面微观之镜,看一眼,而后化开,“我倒是有一个将他杀了的好法子,替你报仇,让你更加愿意助我。”

冷真心一紧,“你说。”

疏华道,“引痕殿的位置在正中偏南,此刻,龙三太子正衣衫不整,形容枯槁地在西边寻你,看样子,倘若不将你找到,他断断不会回引痕殿,而我们就去引痕殿等候幻境崩溃,出去的瞬间,正是他与幻境一道湮灭之时。”

冷真一脸煞白,折身朝西部飞去,忽然想到什么,立即转过头,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快将我身上的隐障化了。”

才发现疏华正跟在身边,他莫测一笑,“早化了,借你身体一用。”

蓝光一闪,不见了疏华,全身各处仿佛充盈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气体,清爽,飘忽,渗透到每一寸肌肤和血液中,舒适无比,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轻朗温润,“千万不要透露半分关于我的事。”

剑光闪耀,凌**错,不断劈向虚空,织成一张繁复的大网,笼罩住一方天地,当中的男子衣衫褴褛,玄发散乱,一张俊美的脸苍白清瘦,双目失神,十年颓废,幻境中的煎熬,他已不复原先的风神俊逸。

“冷真,冷真……”一声声地唤,焦虑,愤怒,懊恼,担心她再也出不去了,恨幻境吞噬了她,悔他酿成大错,虚境中他寻了无数次,清楚再找也是徒劳,却仍不放弃,不能放弃,移形换影,转瞬别处,沧问斫空,心裂成万年斑驳的古墙。

天际,一个身影正奔赴而来,蓝衣翩跹,黑发缭舞,活生生一个精致无暇的人偶娃娃。

此刻,所有强撑的力气悉数被抽离,身体与沧问剑一道坠落,手却坚决地张开,等待终于归来的人投入怀抱。

近了,近了,是她,真的是她……

可是,为何她眼中尽是恨意,她还无法释怀那一夜的沉迷么?

心,猛地一痛,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温暖,柔和到了极致,眸子敛聚清明的神光,映照最深的眷恋,嘴唇动了动,艰涩嘶哑地说出一句话,“冷真,我们一起出幻境。”

“啪”,干净利落的一巴掌,准确狠厉的一巴掌。

南泽的笑容瞬间凝住,后退一步,不敢相信地凝视着她,是询问,又似生怕她一下子不见了。

十一天的苦苦寻觅,竟换得这般后果么?

冷真冷笑,语气冰到了极点,“南泽,倘若不是你施虚实置换术将我困住,我的夫君就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倘若他有三长两短,我要么随他去,要么与你一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