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船离了商队,一路向赣州驶去。

正德十三年的正月十六日,王阳明抵达南赣汀漳巡抚衙门所在地赣州。

南赣特别行政区以赣州为省会城市,下辖南安,赣州,汀州,漳州,潮州,惠州,南雄,郴州七个府。此七府原本物阜民丰,海晏清河,如今却被各省抛弃,成了山贼的乐园,当真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阳明到达赣州当天,即在巡抚衙门开府办事。

赣州虽地处山区,却是当时南北交通的咽喉,因此巡抚衙门的规模也非其它巡抚衙门可以比拟,有文记之曰:穹堂峻宇,高闳崇墉,规制壮丽,它镇所未有也。

然而,初到赣州,百废待兴,要做的事实在太多,阳明根本无心欣赏这屹立于群山之中的恢弘建筑,而是立刻着手清理案牍,思索平乱良方。虽然他之前已经来带领着自己数个月来整训的军队打出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来,但是他还是想说,这是打仗,不是打架。战略上的问题不能用战术上看,总的来将便是,自己的兵是厉害,但是不能保证朝廷所有的兵都这么厉害,和池仲容以及这南方数省之地中的千千万万的乱匪弟兄们交战的那些官军都是如此这般的厉害,其实事实是,他们大多出是一触即溃的没有什么士气的垃圾军队。

所以……王守仁来到赣州,还是任重而道远。

正凝神间,阳明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却说不上来是哪不对。

又过片刻,他恍然大悟:是那个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书吏。

这里有一点应该说明,此赣州之地,距离谢志山,蓝天凤等叛匪的势力范围十分的近,他们已经攻下了赣州周边的县乡数年,若说到这里的官府还有民心,那么几年的时间也能让他们的民心变成零。更不用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民心呢。所以,这里,已被山贼的奸细包围了,巡抚衙门也被渗透了。

阳明早年与和尚道士打交道时学到的相面术此刻发挥了作用,他当即判断这个书吏有问题。

这天傍晚,阳明将书吏召到自己卧室,问道:“本院莅任不久,本地的乡情民俗一概不知,你久在衙门当差,是否有所教我?”

这位书吏没有丝毫问题的就是个乱匪的细作,并且是个老油条,阅官无数,认为当官的无非两种,一种是不辨菽麦的书呆子,一种是欲求不满的贪财奴。对付前者只需哄骗惊吓,对付后者只需迎合满足。

可惜,这次他遇到的是王阳明,不属于上述任意一种。

好歹老油条的底子在那摆着,书吏应对的还算得体:“承蒙大人错爱,本当竭尽努力。但小人虽久在官府听差,却从不敢过问官家事情,怎敢有劳大人动问?”

阳明心下暗自冷笑:“‘能言不如会推’,果然滴水不漏。”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阳明点了点头,道:“巡抚衙门缺的就是你这样办事谨慎的老成之人。”

书吏正暗自庆幸,讵料阳明话锋一转,道:“不知这些年来,你向山贼送了几次情报,得了多少银子?”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

老油条仗着残存的一点老成练达,强做笑脸,假装糊涂,道:“银子?历任巡抚都是清官,对下属爱护有加,就是从来不赏银子。”

阳明收起笑容,厉声道:“你这戏法可以演给别人看,却瞒不过本官。本官从小就看术士演戏,他们的戏法比你高明何止十倍!你可自行选择生死,想生便老老实实说真话,不得有丝毫隐瞒!”

书吏没料到这新来的巡抚竟如此洞察秋毫,心理防线顷刻崩溃,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阳明根据书吏的供述,将赣州城内外的山贼眼线一一抓获。面对如此之多的通匪者,阳明一边感叹,一边计上心头。

思前想后,还是自己的这招最为厉害,就是——十家牌法。南昌及其周边的的确已经推行了有些个时日,并且效果很是不错,但是赣州正因为这些盗匪横行的缘故,推行起来格外的难,因为这“十家牌法”正是针对的他们。

十家牌法的具体做法是,编十家为一甲,每甲发一块木牌,从右到左写明各户籍贯,姓名,行业。每天一家轮流执勤,沿门按牌审查,遇面生可疑之人,立即报官。互相监督,互为牵制,如有隐匿,十家连坐。

此招彻底切断了良民和山贼之间的联系,不可谓不狠。

原因很简单,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沉默永远是大多数。

王阳明也知道此法太过严苛,因此挥动如椽大笔,将《十家牌法告谕各府父老子弟》写得温情脉脉,似不得已而为之。

对此只能说,温和是最顶级的暴力。紧接着,王阳明着手在赣州推行十家牌法。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此令一出,果然引起巨大反弹,地方官因循已久,不愿折腾,都推说阻力重重,断难执行。

管你正弹反弹,作为一方封疆大吏,棉花精神是最基本的素质——棉花者,不怕弹也!阳明以雷厉风行之手腕,强力贯彻执行十家牌法,一月之内,全境肃然。

王守仁眼见的有了初步的效果,得知自己可以继续行动下去了,接下来便是第二步,选练民兵。

有这么一句话,狼兵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王阳明发文周边四省,请求在各县的牢头,捕快,打手,城管中挑选“骁勇绝群”的力士,编练民兵。有了这些新鲜血液的加入,平乱有了基本的保障。

阳明对这支民兵队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称之为“精兵”。这是一支由各路人马东拼西凑而来的“新军”。

正所谓“皇帝还不差饿兵”,打仗总是要花钱的,所以说,没有钱的士兵没有军饷的军队,是没有办法让人家给你白白卖命的。要是卖命,可以,只不过人家卖的是银子的命,而不是你的。

战争就是砸钱,你就会对这句话深表赞同。指望朝廷拨饷是不现实的。本来训练,争辩之前王守仁所带领的那一只大军,已经花费了不少的钱财。明朝税赋很低,户部向来缺钱,户部尚书向来铁公鸡,在一堆觊觎的目光中早就练就了一毛不拔的本领,不找你要钱就算好的了,你敢去惹他?

王阳明清楚必须得生产自救。然而,情况不容乐观,地方府库空虚(早被抢光,其中池仲容是个中好手,个中翘楚),又不能盘剥民众(逼上梁山),如之奈何?那些老百姓本来就是因为官府的盘剥这才成为乱匪的,你王守仁若是来到之后,也干起了之前狗官们做的事情,那么你来又有什么作用,你来又是为何?所以……

拿盐商开刀。绝对的奸计一条,但是非常的管用。

风萧萧兮易水寒,欠了债兮你要还。天下太平时任你上下钻营,一本万利,赚个盆满钵满,如今国家有难,匹商有责,轮到你还债了。

古代食盐就是黄金,盐商就是今天的房地产商,准入门槛很高,需持“盐引”方能向政府买盐,再运到偏远地区贩卖。“盐引”相当于《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不是所有人都能搞到的。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可忍,孰不可忍?王阳明郑重宣布,盐商的冬天到了。

先礼后兵。以前由于各方利益博弈,广州的盐商在南赣境内只有南安,赣州两个经销点。现在王阳明将广盐的行销范围扩大到全境,但盐税提高一倍。

其次,将以往散落各处的税关统一设在南安的重要关口龟尾角,既使盐商无法偷税漏税,又防止地方官贪污受贿,一石二鸟。

平心而论,商人群体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处于被忽略的尴尬位置,吴晓波的《跌荡一百年》为中国最早一批企业家正了名。如果你很喜欢看明朝的历史剧,就一定会知道,由刘和平的《大明王朝1566》通过沈一石这个角色道出了明朝商人的无奈和资本主义萌芽艰难的生长环境。但是我想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历史没有正恶,只有成败。若剿匪失败,你可以说王阳明压榨了盐商。但他成功了,因此,之前的一切都将不足为道。

战前准备总算告了一个段落。

并且,他也得到了消息。池仲容,谢志山,蓝天凤等人,竟然有了勾结在一起,合并一处在念头,这个消息竟然是由锦衣卫方面传来的。还是那位姓吴的千户,没想到这个锦衣卫在这场战争中,这么的出挑。这些乱匪分散而战就已经非常的棘手,若是再合并与一体,贼人势力壮大,那么自己便难以征剿,这该如何是好?

王守仁也是知道的,就是因为这些锦衣卫的缘故,导致池仲容所想要联络的詹师富死于非命,“金龙霸王”的尊严又岂是这些人能够玷污的,所以,池仲容愤怒了,并且也点燃了谢志山、蓝天凤等人胸中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