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着黄泥的积雪在马蹄下翻飞,因着寒冬,本就没什么鸟兽的林子忽然一震,枯枝微微摇动,积雪纷纷散落,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跟着晃动。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直到目力所及之处看到一明黄色模糊身影骑在马上飞奔的情景,我的嘴角终于露出难得的一抹笑容,敛去这一路上沉默的心情,我正思索着待会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去迎接他。

“老大,你怎么哭了?”

“傻瓜,我没哭。”卷了毛边的袖口随意擦去和雪水混在一起的冰凉泪水,我忍住抽噎,挤出一点笑容,“雪落在脸上融化罢了,大惊小怪。”

“啊?可是我……”

我忙抬脚踹了过去,“啰啰嗦嗦什么啊,皇上回来了。”

骏马嘶鸣,声音破空而出。那抹明黄色的身影纵身从马上月下,舒展的眉心瞬间拧成两座小山丘。我率先讨好似的触了触他额头的两个小山包,“哇,最近吃好了,长肉了吧,看把这里鼓得。”

本事一脸不悦,可临近身边只是,他又气不起来了,“嗯,最近你伺候的好,想不长肉都难啊!”半是调笑的望了我一眼,警告意味十足。随手撩起我的裘皮大氅,力度适中的抖了抖,脸色却越发的差了。我急忙抓住他的手,“骑了这么长时间的马,瞧你冻得。我给你煲了汤,回去暖暖身子可好?”

“又不想我长肉,又这样喂我,你到底想怎样啊?”一个爆栗敲了敲我的脑门,他状似无意,随手解开我的大氅,又耐心十足的重新系好,“为什么来这里等我,这么冷的天……”

“没办法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觉得时间太长了,所以就……”话还没有说完,我的脸便噌的一声红透了,如果这青石板铺成的南门大街上有个地洞,我绝对会钻进去的,这辈子还没觉得如此丢人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跟你一起回来了。”

他好似才发现似的,很是无辜的转过头去。我急忙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投怀送抱的事情还真不能干。

司马君然轻摇了摇头,笑得不可遏制,一面还不忘拥我入怀,好似故意做给身后三个人看的,“爱卿们来的好快啊。”

是挺快的,估计君然前脚到了,他们三个后脚便已经到了,只是惊现眼前这一幕,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罢了。

敬武侯的脸色不是很好,毕竟皇帝是自己妹夫,大庭广众之下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多少还是会打击一下他那耿直的心。一旁的中年男子,发须中夹杂着些许银丝,脸上多了一道泯灭不了的疤痕,但大致还是可以认出来的,竟是光禄侯展瑄。最后跟来的是个身着广袖长袍的男子,青衣玉带,一派书生扮相,月白色的斗篷上沾着晶莹的雪花,脸被冻得通红,但气度却丝毫未减。眉眼之间有些熟悉,粗粗想来竟然与赵天恒有几分相似。

“君然,先放开我吧,他是?”指了指已然下马的三人,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书生身上。

拉过我的手,他丝毫没人顾忌一般将我领到三人面前,“这两位你很熟悉,此次战功卓越的徐爱卿和展爱卿,这位便是我派出去的巡察使,统领巡检司,数年如一日为我在民间延揽治世良才,功不可没的赵大人。”

“见过赵大人。”我并未细细打量他,否则众目睽睽之下定会失了礼数。

敬武侯和光禄侯两人见赵天陵并未动作,急忙打圆场似的对我行了个礼,嘴里喊得竟是辰欢公主的名号,顿时让我惊出一身汗来,三九天后背沁凉。手心的冰凉瞬间让我恢复的头脑,顺道免了两人的礼节。显然这一幕是司马君然指使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微臣赵天陵参见长公主。”从他的眼神中我似乎看不到一点儿敬畏,但也不似一般小人对你谄媚奉迎,这样的书生有点让我捉摸不透。

“你起来吧,辰欢长公主已死,我不过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们何苦拿这个封号来挖苦我呢?”

“下臣等不敢。”三人竟是出奇的一空同声。

似乎看到了收效,司马君然不在绷着一张脸,而是露出难得的笑容,迷人而又极具欺骗性,吩咐了两位侯爷先行回府歇息,过几日肃清朝纲之后再行晋封大礼。

至于赵天陵,司马君然却是一句话不说,任由他一路骑马跟至皇城脚下。下了车再看他脸色已经好了些许,却绷着一张阴沉沉的神色,目光时不时的打量起我来,又从我身上转向司马君然。

“看够了没有,没看够的话跟朕回御书房,慢慢看!”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出来的,大有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样子。我识相的想要挣脱君然的手,奈何他越抓越紧,随即冷着一张脸冲着小贾道:“叫小秦子把茶备好,立刻送去东暖阁。”

乖乖的当着他的面把茶喝光了,司马君然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自从赵天陵据理力争,从御书房离开之后,他紧绷的一张脸至此也终于舒展开来,其实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愁闷,既然已经和赵大人说开了,那还有什么可吵的呢?

“是不是有事没跟我说?让我猜猜!”心中的想法好似茫茫原野上的一点火苗,一旦燃起便很难扑灭。他只是笑笑,很细心的换掉手炉里的银炭,随即又塞回我手中,面上的神色很明显在告诉我:你猜猜看。

这一刻心情复杂,我扔掉手炉扑了过去,温热的额头触及他的冰凉,心中顿时一怔。这天下花落谁手又与我何干,我所求的不过是和眼前之人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能让我们开开心心平平静静,可为什么就是不行呢,“君然,这皇位我并不想要;我知道文臣想的多,他又是你的心腹,想必你我的身份他清楚的很,所以……”

“所以呢?你以为我会……”

我摇了摇头,若真是为了皇位而不择手段,那么在得知我身份的那一刻,他便可以将我解决了,太皇太后都想要我死的时候,只有他愿意为了救我而放我离开;为了解毒可以用命来试解药,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他的手上,或许也是命该了,欠了这么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君然,我嫁给你好不好,你难道不想早点成全月娥吗?”

怀中的身子微微一愣,似是背着冰天雪地冻僵似的。良久,那呆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你当真愿意?”不知怎么的,眸光中的那一抹欣喜瞬间跟着泯灭下去,“等我安定了晋国,我就娶你,许你一个太平盛世。”

“那月娥……”

“我暂时不能放她离开,现在的形势你也清楚,如果月娥不坐镇六宫,难保敬武侯不会阵前变节。”搂着我的腰,将我换了个姿势抱在腿上,他别过头去望向窗外,“想必你也知道徐老将军曾是当年齐王亲兵,如果他还在世,恐怕整个徐家都会倒戈相向,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

“嗯,有道理,不过我听说近来江腾那家伙和刘熙渃走得很近啊,月娥心情不好,所以我才……”

“你放心,接近刘熙渃只是希望能尽快掌控刘家。平恩一走,刘家宗家衰败而旁支兴旺,就拿刘棠宗来说吧,一介庶子却被太皇太后推上兵部尚书高位,可想而知,老太太当时就打算放弃宗家一脉,扶植旁系,同为刘姓,他们还能窝里反了起来?如今刘熙渃的父亲乃是旁系中家底最厚实的一个,也是做事最隐秘的一个,我的暗卫和巡察司都没有拿到他的把柄,况且我答应不连坐无辜者,所以要想铲除刘家,必须要从她入手。”

即便知道他的决定是对的,但同样的话,我却不能拿来劝说月娥,“能不能换个人?”

“上哪里找来一个她倾心多年的人呢……”

当初选妃是不得已,她无权反抗父命,更不能反抗太皇太后。刘熙渃确然进宫伴驾多回,可一到重要场合,甚至是太皇太后亲自给她制造机会,她就有各种理由逃开。当初觉得那场宴会上刘熙渃同易贵妃双双缺席只是个凑巧罢了,如今想来,那竟是她逃脱命运的手段,“她……对江腾是真心的?”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虚情假意可以曲意逢迎,若是玩真的,万一江腾陷进去了,那月娥怎么办?很多事情我没有机会去问,甚至不知道月娥何时看上江腾的,是那个荷包还是她亲手编织的剑穗?过去种种想来,我竟然忽视了这么多。

“怕是真心的。”伴着淡淡的叹气声。

休沐后的早朝在天色明灭不清之时开始,直到正午时分还没有结束。小尹子一遍一遍的在两宫之间奔跑着,即便是冷彻心扉的上午,他依然满身大汗,气喘不已。

“启禀贵妃娘娘,启禀主子,户部尚书沈大人涉嫌收受贿赂纵子行凶,被判斩首,其余家眷流放……”

“启禀娘娘,启禀主子,兵部尚书刘棠宗克扣军饷,中饱私囊,致使战事不利,损兵折将;纵容亲族抢占土地,残害百姓,本该处以极刑,念起曾有军功,改为腰斩,直系亲属中成年男子斩首示众,妇孺充为官妓……”

“启禀娘娘、启禀主子,吏部侍郎刘棠鑫卖官鬻爵,收受贿赂,判斩首示众,直系亲族流放岭南;刑部侍郎刘岳欺上瞒下,收受贿赂,偷换死囚十二余例,罪无可恕,斩首示众;御史中丞方世忠……”

飞雪掩饰下的杀戮竟是肃清朝纲最快捷的手段,刘家被连根拔除,除了年幼尚且不懂事的孩子之外,几乎无一幸免。最谨慎小心的刘棠镜也因为背负了那隐晦异常的通敌叛国罪而满门抄斩,我不知道君然是怎么处置刘熙渃的,但自那日散朝之后,江腾便请了几日的假期,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没谁知道。

大换血之后,朝廷上站着的都是些生面孔许多根本就是布衣出身,满口都是如何治国,各种策略,乍一看还真像极了酸秀才。

武将几乎都是从此次平叛中以军工论赏选拔出来的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生机活力,那种精力过剩的样子总让人越发的扎眼,没有来的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