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就想起几年前参加的那场游行,走在那群热情澎湃的学生中间,她的血液也随之而热滚滚地燃烧着。book.网挥舞旗帜,高喊口号,仿佛她也要担负起拯救新中国的一份责任,而那份责任,让她积极活跃、激情豪迈,点燃了她身上隐藏的热血,也让她觉得人生原来可以这样有意义。

可是那场游行,葬送了几个年轻学生的性命,那枪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她没有亲眼目睹,可是知道定是血淋淋昏惨惨的场面,而那几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轻易地随风逝去。可是生命却没换来胜利,反而在几年以后,学生们的鲜血依旧在这里涌动着,而背后是敌人更近的脚步声和更为凶猛的炮火。

随即人群挥舞一阵旗帜,呼喊一声口号,此起彼伏,远比上次更为响亮。而佳音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当初那样激跃地参与其中,今天却只是当一场幕剧来看,而这幕剧看得她心里只有害怕,还有悲凉。她忘了自己为什么选择来这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一座高大的建筑在她面前冉冉升起,索菲亚大教堂,而这里,是索菲亚广场。

离得这样近,她却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这样瑰伟的建筑。这真是一座一望不到顶的高塔,塔顶高耸入云,渺远到天际。而唯一能触摸到的高度是顶下镶嵌其中的天文钟,钟上细碎的明黄纹路线条都能清晰地映入眼里,仿佛一块精美别致的怀表。墩柱耸立而上,束柱纤细地在旁依偎,在其间架空的飞扶壁上雕刻着细腻而繁复的花纹,轻盈灵动。精工镂制的圆形彩绘玻璃窗在这里望过去就是一副深墨色的严肃的西洋油画。她去过的教堂只有圣心大教堂,一次是结婚时,一次是回家前。而这里,不知比那里要壮美多少倍。

佳音就站在教堂下,它那样高大雄伟瑰丽,让她觉着自己在它面前如同一个瘦小无依的游子,而这样宽广的胸怀仿佛是她最踏实的依靠。她曾经听谁说过这里,今天是无意识地寻到了这里,觉着竟有些不可思议,心里却又莫名的安定。

她向教堂大门走去,身着黑色修女服的一个面色和蔼的中年修女为她开了门,双手合十说:“主为任何人敞开大门。”

她点头致意,然后轻轻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彻骨都是清凉,将她身上那外间的烦热扫了有七八分,而外面的吵闹也瞬间就止息了。主堂很大穹顶很高,仰看有太阳的光银晃晃地射进来。四周都是彩色玻璃花窗,光线从外面照进来,色彩越发显得缤纷明艳。穹顶由亮泽的棕色大理石柱支撑。两旁的回纹细雕装饰精巧而华丽。它就像一顶金灿灿的王冠,从内到外都是贵气精致。

两旁整齐排列着桌椅,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低头祷告着。而前方就是讲台,上方就是基督教的圣人,耶稣。一切庄严而神圣,肃穆而宁静。也许受这气氛的影响,佳音也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画了十字,合掌祷告。她不信佛,也不信耶稣。可是此时此刻她是回不去西江了,只能把最后一丝念想寄托给耶稣。

有人来到了她身边,也和她一样闭眼做着祷告。他身上有熟悉的味道,她本能地反感,一时有些心烦意乱,恰逢此时,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头,稳住了她的情绪。那是一双女性的温柔的手,那是一阵若有似无却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心神顿时宁静下来。

祷告做完了,佳音回头来看是谁,却是位长相慈祥的修女长者,对着她微笑着。她想问刚刚在身边的人是谁,修女却先开口说道:“今天上午这里举行了一场很简单的婚礼,夫人您和那新娘倒有几分相像。看着都很面善。”

佳音还正自纳闷,忽然外面枪声四起,教堂里的人猛地从沉静中惊醒,开始慌乱地走动着,惊恐地互相望着。修女忙喊说:“大家镇静,稍待片刻,我去喊神父过来。害怕了就往后边来。”

有人已经跟着修女往后面去了,门边的那个修女也跟着往过走,到佳音跟前,看她竟毫无反应,拉了她的手就要走,佳音一把夺开她的手,突然拼命往大门跑去。到了门口,随即捡起阳伞,打开门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哐”的一声,门上锁了。

外面乌压压地全是人,只是早已没了秩序,大家都纷纷拼命地逃窜着,你来我往,摩肩擦踵,不时会有激烈的碰撞声发出。佳音在一片拥挤的人潮中被挤得东撞西碰,东倒西歪的,茫然地不知所措,只是四处环望着。大家都在逃命,而她却在徘徊。她也不知道下一秒会被挤到哪里去,周围也没有一个安全舒适的落脚点,她还在拼命地寻找着。

忽然,有人从后面紧紧地抓住了她,回头一看,是靖璘。佳音的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呆呆地看着他,四周都是迷乱,而他在这里。有人想从中间撇开他们的手穿过去,靖璘一个箭步上前将佳音拥到怀里。片刻的喘息后,他护着她从人群中小心地挤着,他们被人群挤得有些颠倒了,可是他在她身后,他的胸膛宽广厚实,很有安全感;他手臂修长而有力,将她环环围住,佳音觉得即便前方真的有枪林弹雨,她也不会害怕。后面又有几声枪声响起,可是她不害怕,她很踏实。这样艰难地走了很久,才终于看到路口。路边停着他的车,他拉着她慌忙上车,随即阿江就发动了车子。而身后,依旧是乱糟糟急于奔命的人群。

两个人喘息了良久才算稳定住了情绪,她以为他会生气会发脾气会骂她,没想他只是乏力地说:“你差点吓死我。”

佳音擦干眼泪,如梦初醒,才觉着自己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场逃难,而现在虽然心中有着落了,却又在惴惴打鼓。她只能说:“对不起。”片刻后,又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

“感觉。”他的面容不仅疲惫,还有些难过,“以后不要这样好不好?你怎么样都行,不要拿你的生命开玩笑。”

生命,佳音想到曾经那些鲜活的生命,不禁问道:“今天的游行是不是又死人了?”

“应该会有,明天报纸就会登出来了。这群孩子,简直是玩命徒。”

到家天色也暗了,两人经过这一场逃命之旅,都有些疲惫,吃过饭后就准备上楼歇息。上到二楼,靖璘唤住在前面的佳音,深深地看着她,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笑着说:“今天晚上有些事情要处理,可能顾不上睡觉了,今天你受了惊受了累,要着实好好休息,去吧。”

佳音问:“什么事情这么忙?”

靖璘亲昵地在她脸庞一捏,“男人的事情,女人何必操心。”只是思索了一会,又说:“父亲和你叔叔死后遗留的一些事情,以及我们以后何去何从,当然也有国家的事情。”

说完,他在她额上一吻,她有些窒息,瞬间呆住了。目送着他微笑着转身离去,她却还在发着怔,也不知从他说话那刻起还是从那一吻起,她就瞬时心神不宁了。而他的微笑,那样蛊惑,却让她的心一阵低沉,才发觉自己又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