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峭梨雨凉,落蕊遗残香。

苏家后门处,着一袭石青色罗裙的少女望着高高的院墙发呆。娇俏灵动的小脸皱成一团,苦恼着。

看来她是想进这苏府去又进不去,正愁着。以至于大大咧咧的坐在青石台阶上,素手托腮,鼓着邦子,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转着,透着狡黠和可爱。

着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轻摇折扇,眸沉如水,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抱胸斜倚在树下打量着她,竟已很久了。

“喂,你看本姑娘干嘛?”少女气恼的叉腰大叫,自有悍妇之感不露而出。

“啪”的一声,男子收扇,月白笼着盛光向她走来,笑得灿烂而欠扁,却晃花了她的眼。他调笑,“兰家有女是兰婵,九天玄女降人间,苏州名门难缠女,却是痴情惹人怜,恋上苏家俏儿郎,不嫁此郎誓不还,世人莫笑兰婵贱,**谁能免,相公若非苏水色,兰婵落发归尘庵。”

少女的脸募地发红,石青色将那别样的红衬得别样好看,小女儿家的情态不言而喻。

她正是兰婵,苏州名门兰家长女。生于兰花灼开之际。

传言,那年的兰,全是血红,有高僧暗预,其女乃不详之身,胸口有血斑兰花状的胎记。

此诗由她所作,她本就不是那种满腹才情的女子,却因为喜欢的人却参加苏州诗会赛,当场对苏水色作诗,被遗为笑柄。此时听这翩翩佳公子念出来,忽觉难堪之至。不禁跳脚怒道,“你…、你是…?你怎么能这样?”

男子见她要急着要离开,忙勾唇赔笑,“在下苏水色。”说这话时,他略垂眸,一片清冷。折扇在大掌中几乎被捏断。

兰婵猛的止住脚步,讶然转身,惊呼,“苏水色?!”旋即又似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的摇头,“可能只是与水色恰好同名罢了。”再次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就不是好人的男子,一脸不屑。

居然也叫苏水色,简直侮辱了这个名。

男子见她用嫌恶的眼神看他,不禁笑道,“早听闻兰姑娘对在下的仰慕,所以在下特意来这守株待免,果真没让在下失望。”

“你…你,我是仰慕苏家公子苏水色,谁仰慕你这个*贼?还有,本姑娘不是免。”她又忍不住想跳脚了。这个男人哪冒出来的?!真是气人。

男子笑得格外开怀,潇洒的用折扇敲了敲她的额,“你不是免,你是猪。”

待兰婵反映过来时,那袭月白风华的男子竟已扬长而去,只余邪肆而道的言语飘散在半空。“记住,本公子才是苏水色。”

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出,他定是,笑弯了眉眼,妖艳了俊颜,又或是扰乱了谁的一腔春水痴绵?

平地凉风起,惊扰了谁的美梦。

那个人才是苏水色?

那么,那年庙会上救她一命的冷血男子又是谁?那日诗会上的才情男子又是谁?那个她誓必要嫁的名动苏州的苏家公子又是谁?

怎么可能?

兰婵失望的回到兰府,为没有见到意中人而烦恼,为那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而不安。

日日对着菱花铜镜发呆,是不够美么?所以才如此被水色所嫌弃,所不理。

春微寒之季,这倒应证了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清丽的小脸越发瘦小,惹得兰府上下心疼不已。清俏人儿却犹不自知,面璧长叹。

直到那日。

分明是暖阳高照的日子,分明是百花齐放的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待兰婵醒来时,头痛欲裂。

一切也已是万簌俱静之时,歌舞升平退却之后。

夜凉如水。

幽暗昏惑的烛火中,一袭大红喜袍的男子坐在桌前静静的饮着酒。模样有些模糊不清,暖昧不明,身形有些熟悉。

雕花,果盘,绫帐,凤冠,喜服。

新郎。。。

她…这是什么情况?

“啊!这是哪?!”

男子缓缓回头,烛火映在他脸上,阴郁冷酷,讽刺不已。“苏府,我们的洞房。”

他的面容逐渐清楚…是他,是他,竟是他。

那日,月白,*贼,他自称苏水色。

这一瞬间,兰婵就想,怎么冷到了骨子里?

在这个叫苏水色的男子嘲讽的目光中,在烛火摇曳中,她忽然想起了一些事,也明白了一些事。

自那日回兰家后,她一直病怏怏的窝在闺房里,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兴致。

某天清晨,二房生的妹妹兰娟风风火火的冲进她的房内,似乎是说“姐姐!苏家公子来找爹爹提亲了,说是要娶我们,现在就在花厅呢。”

情绪低落的她,哪怕平日再聪明狡黠。也没有刻意去听妹妹的话。

从而忽略了。

苏家公子,提亲,我们。

所以,兰家上下就以为她不同意出嫁?就强行下了药迷昏了她直接送来和这个苏水色拜堂?

于是,她醒来时,就是这番模样。

一身大红,凤冠霞帔,安安静静的躺在这个洞房里,躺在这张喜**。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拜过堂,甚至不知道自己嫁的是谁,甚至不知道一向宠她的家人为什么会这么对她。

她爱苏水色,不是这个和她成亲的坐在这儿品酒的苏水色。而是那个一直对她冷冷清清的苏州人都知道的风华绝代的苏家公子,苏水色。

这其中盘根错接,她开始惊恐这其中的事实。

苏水色仿佛看出了躺在床榻之上依旧不能动弹的兰婵眼中的困惑,丝毫不见初见时的痞态,放下酒杯,径直起身上前向她走去。

“你要干嘛?”兰婵恨不得一口咬掉他伸过来似乎是要摸她脸的手。

那只修长有致的大手忽的就用力的擒住了她下颔,疼得她想流泪。

苏水色丝毫不理会她眼中倔强的泪水,冰冷邪肆的开口,一字一顿,“兰婵。你听着,你们兰家已经把你和你妹妹兰娟卖给了我们苏家,我才是真正的苏水色。你是妻,兰娟是妾。而你一直所爱的那个苏水色,不过是我师妹假扮的而已。”

似乎是说到师妹了,他手上的劲松开了来,神色有了一丝落寞。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竟有些许同情他来。

莫名其妙。

看着她那似怜悯的眼神,苏水色绝然的挥袖离开。

那衣袂翻飞刮出的冷风,门帘打开涌进的寒意,忽的,让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的落下。

兰家为什么要卖了她和兰娟给苏家,其实她懂。

兰府在苏州本是传承了几百年的大户,以养花闻名。可是,自从十七年前她带着血斑兰胎记出生后,兰家开始衰落,从骨子里烂了。每年进贡朝廷的花草都不合圣意,卖到各个邻国的花草往往在半路就给坏了,经济网断了。她的爹索性决定兰家改行,改卖胭脂水粉,正好那些花花草草也派得上用场。

可若是这样,就必须有苏府的支持。

所以兰家上下才会任其追随苏水色,能嫁给苏家公子,还怕苏家不同意么。

只是没想到,那个苏水色竟是假的!

这个*贼才是真正的苏家公子。

兰家的人都了解她的脾气,先派兰娟去试了她的意思,可是那阵子她怎么会想这么多?所以大家就以为她不同意,就直接迷昏了她给送到苏家了。

是吧。

真冷…

她的确不能接受嫁的人是这个*贼,可是她更不能接受的是,那么宠她和妹妹的家人竟然会卖了她们。

权势,钱财,地位。

当真就那么重要么。

天统五年,苏州兰府其女下嫁苏府公子。

妻,长女兰婵。

妾,小女兰娟。

同嫁苏水色。

姐妹共侍一夫,谱写娥皇女英的传奇。惹得苏州人人艳羡。

而这样薄峭的春日里,兰家也成功转行卖起了胭脂。

只是,在这样由春至夏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着石青罗裙的空灵少女?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对苏家公子死缠烂打的难缠女?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十七年前出生在血兰盛开的日子里的少女?

曾经,她是兰婵。

现在,她是苏兰婵。

苏水色的正妻,冠夫之姓。

看着那道月白身影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迎面而来,兰婵忽的想逃。

面前杨柳依依,如画般美,风情别样。

苏水色径直向她走来,身边竟还依偎着一个娇俏的人儿,兰娟,也是苏兰娟。

“猪姑娘,逃什么?”男子戏谑的轻笑,邪肆如初,俊美无铸。仿佛成亲那晚阴郁的不是他。

她怒,“哼,谁逃了?我不过是给你们让道。”面容清冷,并非绝色,可那极易红的小脸却分明格外吸引人。

她真不爽,他当真是苏水色。在他们第一次相遇之后,苏府就召告了全苏州。他是苏水色,而一直假扮他的,是他的师妹。

江湖。

江湖。

兰婵爱着的,竟然一直是那个冷漠倾城的女子,江湖。

于庙会上救她的是江湖,在诗会上和她斗智斗勇的是江湖,一直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是江湖。

江湖,自幼父母双亡,与苏水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自幼一同被送去拜师,师成回来,长住苏家,如今依旧。

兰婵不知苏水色与江湖到底亲密到了何种地步,但府上人都说,成亲那晚,他离开洞房后,并未去兰娟那里,而是去了竹苑,江湖的住处。

成亲三个多月以来,从未归来,而苏家两老也不管。这事传尽苏州,惹得人人好奇。若这苏水色爱的是江湖,为何不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名份?却娶了兰家姐妹。

“今晚,我去你那。”他忽然前进几步揽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低语。似喃似叹。她微微蹙眉,欲挣脱开来,却只见得他眼中冷光一片,如淬毒般的似无意扫了一眼身旁的兰娟。

这男人!竟拿妹妹的命来威胁她!兰婵愤怒的瞪着他脸上那轻蔑的笑,他笃定她会妥协么?

一陈凉意升起,看着他悠然的离开,她愤恨的攥紧了手绢,指甲深入掌心,生疼。

“姐姐和相公的感情当真是好啊…”着粉红薄纱的兰娟掩唇轻笑开来,柔眸微眯,隐去寒意。她与兰婵不同,晚了不过两天出生,喜粉红,明媚娇艳,是苏州出名的美人儿。“娟儿,这苏府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不比在自家。你…有些话,姐姐不好开口,万事自己小心。”兰婵拧紧秀眉苦口婆心的看着这个娇纵惯了的妹妹。兰娟冷笑着悠然上前,莲步趋趋。也只扔下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只要姐姐不与娟儿争,娟儿自当谨慎。不过,当初姐姐穷追不舍的假相公,如今可是女儿身呢。姐姐不去瞧瞧?”

仿佛是什么变了。

当初在兰府,因为子嗣少,就大房生了兰婵,二房生了兰娟。两个女儿,兰老爷却宠上了天,也不提要儿子。

所以,大房二房和睦相处,两姐妹关系也是相当好。只是如今…

“呵呵,也罢。反正自己又不爱那苏水色,她若能得到他的宠爱,倒是挺好。”思至此,兰婵转身离开。

搪边杨柳依依,似谁的悲泣。

竹林深处,竹苑。

月白长衫男子墨发微挽,神情微滞,发呆的看着面前旷若空谷幽兰的月白长裙女子抚琴。

琴声忽沉重忽欢快,忽壮烈忽宁静。听来恍若洗耳般享受。一曲尽。

女子缓缓开口,精致的眉目间是冷漠疏离之色,“如若我是男子,定会好好待她。”

男子回神,抬头戏谑的笑,“你倒是也会说,如若你爱,又何必去管那些刻板的规矩,我倒不介意拱手让与你。”他话暗藏酸味,她却似不自知情。

她轻笑,冷戾倾城,却暗隐怒火,素手一勾琴弦,那琴“狰”的一声中带了杀气,“苏水色,你负兰婵,我必杀你。”这话配上那刺耳的琴音和内力,竟让苏水色一口血喷了出来,皆数盛开到女子月白圣洁的衣裳上,绚目刺眼而妖娆。勾魂嗜血,又有着精致的疼。

“江湖,你可为她对我动用琴刃,是爱她么?呵呵,可是我也爱你呢,这可怎么办才好。”男子勾唇,笑得颓然而落寞,仿佛盛世的星辰全随着他那抹笑而陨落,繁华不再。惹人心疼。

那晚。

苏水色并未去兰婵那里,而是去了兰娟那。

夜色深深。

月白的女子倚在小菱窗前不停的咳嗽,腹部似绞裂的疼。摊开捂住唇的手,殷红的血顺着唇角不停的涌出。坠落在衣上,染红。

她虚弱的苦笑,“苏水色,你又怎会明白我的意思?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因为,我是江湖。”

烛火衬着窗外的竹影,摇曳生辉,月色依旧薄凉。

而那窗外静默的看着她的石青衣女子一直呆愣着,直到江湖募然抬头看到了她。

两人的目光愕然在半空交汇。

“师嫂……”

“江姑娘。”

夜色浓郁,压抑不已。

情浓情薄,又企是一言可尽?

天转夏,夏入秋。

时近中秋,天气转凉。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苏水色要当爹了。

兰娟虽为妾,却在这近几个月极得苏水色的宠爱,夜夜欢娱。这不,早上说肚子不舒服,用膳时想吐,苏家两老一听,忙请大夫来瞧,原来是害喜了。

“相公……娟儿想吃梅子。”这女人一旦被捧在手心,就会恃宠而娇。兰娟明明还未出怀,却极为娇纵的霸着苏水色。

“别闹,我有事要忙。”他皱眉不着痕迹的推开她。

塘边满池荷花衰落,残败不已。不管不顾兰娟的撒娇,他的目光如矩紧紧盯着那袭往竹苑方向而去的青衣。不禁暗忖,最近兰婵与江湖走得很近。

是的,兰婵依然一袭青衣,不悲不喜,不争不夺,再也不见那昔日的欢快机灵,独守空房却无任何怨言。所有人都知道,她与江湖走得极近。苏州城里甚至开始谣言满天飞。最离谱的,不过就是苏夫人给夫君戴绿帽,而这相好竟是苏公子的红颜知已江湖。

兰婵爱江湖么?

她不知道。

但她与她于竹林长谈,她听她抚琴,看她起舞,和她说话,为她叫好。朝夕相处,竹林深处,仿佛有生命的灵动。直到某日,她再次盯着江湖美艳不可方物的脸时,突然笑开。

“江姑娘,我确定,我喜欢你……”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但江湖却听见了。她暖暖的低眉浅笑,没了往昔的冷漠,一时恍花了兰婵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