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后的身影一闪,却已不见。但兰婵终究瞧见,那是妹妹兰娟的贴身丫鬟。她沉默,有些事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说。

江湖亦未语,也未追上去。只是隐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月白身影,看向兰婵的目光多了几分愧疚。“师嫂,可否应我一事?”

“你说……”

竹林仿佛也在伴随着她们在私语,却又无声无息。

七月如火,苏州亦是燥热。

“姐姐,爹爹和大娘想我们了。刚捎来口信,让我们姐妹回兰府省亲,只是…妹妹这身怀六甲的。不便远行,就劳烦姐姐替妹妹问候一下。”已嫁作人妇的粉衣女子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不同,那娇俏的衣裳尽显妖娆妩媚。

一年多了。

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一年来的日子。

兰娟生了苏家长子苏念湖。

而如今又怀了上第二胎。

苏念湖…

呵呵,苏水色啊苏水色,你当真是狠。

兰婵自嘲的笑,看了看自己的青衣素颜,又看了看妹妹,不禁皱眉。“娟儿,这已为孩子的娘,他日这姑娘家的衣服就别穿了吧。以免招人口舌。我明日向公婆说了回门时,路经布庄给你选几匹漂亮的衣料来,可好?”

“姐姐多虑了,相公喜欢就好。”兰娟得意的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不领情。

“那好…你好好照顾自己。”她未太在意,只习惯性的打算摸摸妹妹的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缩回半空的手,满是感伤的笑,“那我先走了。”

那抹石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兰娟久久驻在原地,沉默着,纤指绞着。她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有些事一旦开始做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轻轻抚上腹部,温柔的低语。

“孩子,你不会怪娘亲的吧?无论娘亲做什么,都是迫不得已。”

灼热的气流压抑下来,让人喘不过气。热风,有些冷。

夜。竹苑。

鲜血大口大口自女子唇畔涌出,本是倾城的容颜也是扭曲着痛苦,一张脸上满是病态的苍白,身形瘦弱不堪。

月光清冷薄凉的透过小菱窗撒在阴冷的小屋里,床榻上,异常诡异。

她痛苦的抠着喉咙,满床打滚,心口似如千刀万剐。

“砰!”竹门猛的被人撞开,那道月白身影如旋风般冲进来,紧紧抱住她。“江湖!”

“…师兄…”是他?苏水色,他终究还是来了,一年了。江湖凄然苦笑,血涌如泣。她没得选择,没得选择啊。清冷的泪,顺着眼角一一滑落。

“别说话,你别说话。不会有事的…我会救你。”他紧紧揽住她,双臂似乎在颤抖,生怕失去。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了意味着什么,可是他也没得选择了。为了她…

“…不可以伤害兰婵…”她还在执着,她也有自己想保护的人啊。

“可是我只要你活着。”

苏水色咬牙,他已经等了一年多了,够了。

次日清晨,苏州城内一片朦胧,这人都未起呢。

一辆马车平稳的在官道上奔驰着,

兰婵坐在里面半眯着眼养神。

突然,车厢一阵颠倒的异样,她忙惊慌的睁开眼。挑帘一看,一片荒芜的冷。刀光剑影中,蒙面的黑衣人拖着泛着寒光的长剑,剑刃上血珠不断滴落,滚入干涸的土地中。那车夫也是手握长剑倒在地上,胸口一片殷红。看样子,已经死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死,竟连哼声都不曾有。或者还是说,是面前这个黑衣人太厉害了。

兰婵轻勾唇角,讽刺的笑了。

“我要你身上的血斑兰。”黑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看来是个男子。只是,那…身形…怎么那么…熟悉。

看着他深邃冷厉的眼,她盈身自车上走下,款款而行。轻语,“果然,只是,如此。”一年了,仿佛所有的幼稚已经褪去。她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不想再去认识。美眸中痛色隐隐,锐芒渐逝。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你这一年多来只是为了这个…对不对?”

他微愣,虽看不清蒙面下的表情,但仍可想像得到。“对。”冰冷无情。

清晨的浓雾退去压抑,散开来,只是凉意依旧,再暖的骄阳也化不去人心的冷,还有疼。

她落寞的低头笑开。“所以,即便是我身上的给你了,你还是会去要另一半的对不对?”

“对。”他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我不会给你的。除非你放过她。”她固执的像个孩子,连忙后退,脚步有些凌乱。

他冷笑,猛然举剑直取她胸口。“由不得你。”

狂风猛然大作,飞沙在荒郊扬起。骄阳隐入黑云中,再也不见。

来不及反映,她纵身跃入深崖,带出清冷的嗓声一瞬间的破碎。“苏水色,我死了,你即便杀了娟儿取血斑兰也没用。只会害死腹中胎儿,只会让你苏家断子绝孙,只会让你爱的女人永远得不到解药!”

仿佛地狱深处的咀咒,她日渐坠落,陨落。深崖,深渊。从此天涯不见,碧落黄泉。

而男子眼里的错愕和沉痛不断的压着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狂风绞落他的蒙面巾,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就那么落入她的眼底。

苏水色。

“…兰…婵…”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他冲过去急切的想抓住些什么。

收入眼底的,是她算不得绝美的清丽小脸上那抹释然的笑,最后的执着。

然后,什么都不见。

苏州城上空压抑着沉沉的黑云,让人喘不过气来。乌云遍布,似乎是风雨欲来了。

苏府里,城中所有名医都被给苏水色弄来了,下人们紧张的穿梭着送着东西,竹苑一遍暄闹。

他一张俊颜铁青,那身白衫晃着刺眼的光芒。眉间一片肃杀之气,“一群庸医!连个病都治不好!”掌力击在楠桌上,登时粉碎。

“苏公子,老夫听闻江姑娘这本非病,乃是剧毒,而这毒,只有血斑兰可解,既如此,有了血斑兰一切就都好说了。”一德高望众的大夫缓缓开口。

血斑兰又是血斑兰!苏水色拧眉不语,想到那个女子纵入山崖的情影,他一时竟不忍心再对她的妹妹动手。可是…难道放弃江湖的命?

不可能。

“走!去揽芳阁!”那里,是兰娟的住处。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昏迷不醒的江湖,他俯身下去在她皱着的眉间印下一吻,沉声道,“等我。”

灯火通明,揽芳阁中。粉红衣衫的女子依旧娇媚动人,静静的坐在妆台前,抚着隆起的腹部,柔声开口,“孩儿,你爹爹终于要来看你了。”

“爹爹来了么?娘亲,湖儿要爹爹抱抱,抱抱。。。”才一岁多的儿子苏念湖睡眼腥松的从床榻上爬起来,胖嘟嘟的小身子摇晃着要下床。在一旁守着的奶娘忙抱住他,开始哄了起来。

“你把小公子抱下去吧。好好照顾他。”兰娟怜爱的走过去摸了摸苏念湖毛茸茸的脑袋,冲奶娘吩咐。

“姨夫人,奴婢遵命。”奶娘领命下去。不顾苏念湖的哭闹,“湖儿要爹爹…湖儿要爹爹…”

稚气的哭声渐远,看着薄凉的夜,兰娟忽的掩唇笑开,娇美的脸上露出几分疯狂之色。脚步声重叠而来,夹杂着人心的不安或惶恐。来了,还是来了啊。

苏水色脸色颇为沉重,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一向骄纵,今晚却格外安静的坐在雕花铜镜前的兰娟。终于寻思着开口,“我只要血斑兰。”

女子后背微颤,猛然站起,转身厉声道,“相公!你当真取了姐姐的心头血?”如果不是,为什么她竟无法用感应到兰婵还活着。她是该高兴么?

男子冷冷的扫视了她虚伪的技俩一眼,不耐道,“兰娟,我们都小瞧你了。连番两次下**给我和你圆房,买杀手装成车夫去害自己的亲姐姐,如今还在这儿假惺惺。妇德妇道,你还有哪点?本公子现在就可以休了你。”

“哈哈哈哈…休了我?哈哈哈哈…苏水色!你有什么资格休了我?当初娶我们你就是为了血斑兰!什么帮助兰家?什么对姐姐有兴趣?什么不爱江湖?你全是骗我的吧!就是要借我的嫉妒心除去姐姐,为你的江湖留下正房之位!就是要我们姐妹两败俱伤,你们一对奸夫Yin妇可坐收渔翁之利!我做什么不都是为了你么?我是因为爱你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苏水色!…”最初的质问,到最后的泣不成声。

“啪…”狠狠一耳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苏水色冷眼看着她倒在地上,腿间血流不止。“谁也没有资格骂江湖。”

“啊…疼…我的孩子…”她痛苦的捂住腹部,惊慌失措。

下人们慌忙要去扶她,男子阴郁着脸,挥手示意,“抬去兰苑。”

“公子…姨夫人…是不是要小产了…”丫鬟唯唯诺诺的开口。

烛火摇曳不定,窗外冷月高悬。

“这世上,唯有江湖,才配给我生孩子。”

(“兰苑”改为“竹苑”)

那晚。

苏府一片“热闹”。

一切都乱了。

天统六年至七年,隆冬。

苏州人皆谓叹那个苏府传出的消息。

苏家公子苏水色年少情遭巨变。

长房苏兰婵回门探亲遇匪坠崖,多次派人找寻,却是音信全无,尸骨无存。

妾室苏兰娟不幸小产,大儿子苏念湖又意外坠井夭折,从而被苏水色休了,遣回兰家,疯疯癫癫。

只是,所有的事都被苏府压了下来。

关于那晚,前去竹苑出诊过的大夫回家后不出三日全部离奇身亡。与此同时,苏水色也处死了一批下人,而其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秘密,便烂在了谁的心底。

兰家两女一死一疯,这家门,不败落也是不可能的了。

大雪压枝头,覆出惨白的光,掩不住的青竹透出苍翠,格外刺眼。

女子一袭月白长裙,身批烈红狐裘,衬得小脸一片病态的苍白。青葱玉指轻抚精致的琴弦,撩拨出凄然的一串淡音。眉目依旧倾城如画,只是那唇畔的冷然越发明显。

看着男子踏雪无痕,感觉到他一身怒火与哀愁的气息,她轻轻笑开。不等他开口,已道,“师兄已是全部知道了么?”

她还是她,仿佛未曾变过。那个多年前就认识了的江湖。那个冷静得出奇的小女孩。苏水色沉痛的盯着她,拳头攥得咯咯响,一个箭步飞身过去,死死拽住她的手,琴音蓦然止住。“说!你没有骗我!”

江湖未曾挣脱,任他拉着,起身望入他那深不可测的眸中,扯开那淡然的神情笑,讽刺无比,“我一直在骗你。”

雪,似乎是越来越大了,晶莹透明,轻柔的覆盖在两人肩头。

如果可以抹杀去这红尘间一切肮脏,那该多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般的松开她的手,猛的推开她,纵身飞到半空。掌力所到之处,雪花扑天盖地的落下。那是这个男子的悲愤。她甚至感觉,有无数雪花钻到了她狐裘里头,跌落在雪地里,却痴痴不想起身。

“江湖,从此,滚出我的视线。”他没有杀她,是不是已经很仁慈了?

呵呵,江湖,你该死啊,你该死的。她自嘲的笑,看着消失在天迹的他,纤指狠狠抓过琴弦,并拢,血,一滴一滴滚落,融进雪地里。

她是江湖,六岁开始就成了苏水色的师妹。六岁以前,她有一个响彻天下的姓,很好听的名。

颜清欢。

无颜谷,天下皆知的美人谷。

颜清欢,预言将倾尽天下的女子。

十八年前,无颜谷惨遭巨变,颜氏之人一夜之间全部被杀,灭门之灾。

她不知为何死里逃生。

被师父收留的那天,她就说她只是为了报仇。十八年,她隐忍了十八年之久。以为青梅竹马的师兄苏水色可以托付一生,却意外得知当年颜氏被灭,乃是朝廷与江湖中人联手做的。而,苏,兰两家乃是朝廷的重要走狗。

否则,两年前,依苏府的地位,又怎么会甘愿与兰府联姻?

或许,苏水色只是为了得到兰家姐妹身上的血斑兰,用来救她。可是,苏家家主苏老爷真正的意图不过是为了掩住兰家的口。不让十八年前那些丑事抖出毁了自己的名声。

这个乱世,人性便是如此。倘若苏水色现在告诉苏老爷她就是颜清欢,那么她定死无葬身之地。

就像是苏水色本来是查不出这件事的,可是在得知他做了那些事后,她决定散出些谣言,让他自己去查。

她承认她不是个好人,她承认她想过毁了苏兰两家,可是从两年前兰婵把她当成苏水色开始,她便已不忍心。兰婵是无辜的,也是个好女子,至少可以帮她陪他一生。对吧?

可是,他那么爱她。爱到为她逼兰婵为保护妹妹坠崖。

爱到为她逼得兰娟小产,还硬生生取出心头血,传说中的血斑兰。

爱到为她不顾苏家将断子绝孙的命运差点娶她。

她是无法为他生儿育女的,剧毒残噬她的身体多年,早已无法像正常女子一样。

而那毒,的确是她自己向师父要来了下给自己的,不过就是为了利用苏水色,不过就是为了一箭双雕,不过就是为了今日这个结局。

她算准了一切,唯独除了一点算漏了。

她爱上了他。

江湖爱上了苏水色。

冰冷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她无力的倒在雪地里,任白色将她掩埋。

妖娆的红,凄然的白,惨淡的人,构成这天地间最绝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