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翩缱,兰婵倨傲的扬起已经有着完美弧度的下巴,冷眼睨视着后背微僵停下脚步的月白男子。

“苏水色,你总是这么的自以为是。以为所有人都错了,一意孤行的做你的事。两年前,第一次娶我和娟儿时,未曾过问我们的意愿。洞房花烛夜,弃我不顾。冷眼,谣言,扑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你又是如何待我的?逼我坠崖?呵…还有娟儿!不顾她腹中胎儿,强行取她心头血!小产,你也不救她!看她失去孩子!苏念湖,你的儿子…听说就是在那个晚上哭着要找爹爹娘亲,才坠井的吧?…你怕事情败露,处死了那晚知情的所有大夫和下人。苏水色,你还是人吗?”她的声音拔高了的尖锐,刺得人心疼。

气氛仿佛僵在了那里,良久,苏水色终于缓缓转身。薄削的唇畔是淡漠的笑,掌间已多了那把熟悉的折扇。而他,竟悠闲的径直走到石凳上坐下,挑眉。

“继续说。”

这个世间竟有如此无耻的人!兰婵一阵气结。小脸涨得通红,舌头几乎打结,猛然伸手指向他高挺的鼻,“你…!”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如此无耻的。

“兰婵…你喜欢她,对吧?”苏水色轻摇折扇,生生带出一阵冷风。语气温淡,听不出喜怒。不等呆了的女子回答,他又扯出一个轻笑,有些伤感落寞道。“其实,两年前的某日,我曾来过这个竹林。当时你们正在弄琴,你对她说,江湖,我确定,我喜欢你…”

“所以!你以为我喜欢女子?!”兰婵惊得眼珠子几乎落下,这*贼的思想…还真不一般。

苏水色斜睨了她一眼,眉眼顾盼生辉,折扇摇得徐风阵阵,突然一个邪肆的轻笑,大掌一捞,女子已稳稳落入他怀中。

“啊…你要干嘛?!”她惊得一耳光毫不留情的要打过去。可能是两人距离太小,拳脚施展不开。并没有真的打中他。

反而被他越发搂得紧。

静静的气氛中,苏水色把脸轻轻靠在她的肩胛处。紧紧揽住她的腰,就那么一言不发的抱着。兰婵有些紧张,她毕竟未曾与男子这般亲近过,想推开他,却忽然听到他的叹息。

“我们俩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这一刻,她以为他睡着了,在梦呓。

可是,心里,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

过日子,多么简单美好。

“我累了。”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这个男子…其实从始至终,也是没错的。错就错在,爱上了江湖那样的女子。于是,才变得这般冷血残忍。她轻叹口气,忽然将头埋在他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

“相公,名儿陪你,名儿还在。”

毕竟,苏水色娶的是无名。

毕竟,兰婵已经死了。

毕竟,不能辜负江湖的一番苦心。

毕竟,她,不恨他。

“其实,我那天说的是。江湖,我确定我喜欢你,可是,那不是爱情。”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江湖的心意告诉他,但,还是算了,都过去了。其实苏水色和江湖是真心相爱的吧,但这般的乱世,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所以,就不能在一起了吧。

凉意袭来,竹林中,相拥的一对壁人竟是说不出的和谐唯美。

青色裙裾与月白衣袂交织在一起,迷乱人心。

兰府小院。

一地清荒。

兰家两老收拾着院落。

二房小妾陪着角落里的那个年轻的疯女子。看着女子痴呆的模样,禁不住哭道。“娟儿,你这是自作孽啊!害你姐姐!那苏水色又休了你,你当不能成母亲,守半世活寡,这是活该啊你!”

字字句句如针。

疯女子恍若未闻,伊呀自语,“孩子…娘抱抱…抱抱…孩子…我的孩子…”

兰老爷一身布衣,手握长帚长长叹息。

十九年前,苏州人皆知兰家出了个身带咀咒的女儿,兰婵。因为她的胸口的血斑兰胎记,兰家注定败落。为了减轻她身上的咒念,兰家把那血斑兰请高人转移了一半到兰娟身上。姐妹从此性命相连,只是如今,一个死,一个疯。也是兰家自己造的孽吧!

那年对无颜谷的屠杀…终于得到报应了。

兰老爷禁不住老泪纵横。

而街道对面的房顶上,微风中,苏水色搂着兰婵纤细的腰,静静凝视着小院。“要下去吗?”

“不必了。卖女求荣的双亲,心肠歹毒的妹妹,虚假可笑的亲人,已经陪着兰婵死在无望崖底了。”清冷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因为面纱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神情。

男子忽然觉得有点心疼,轻轻施展开轻功,揽着女子,翩然飞去。空中,只听得余音袅袅。

“你是本公子的名儿。走,本公子带你去行走江湖。”

“*贼,手放哪呢?拿开…”

“猪姑娘,本公子若拿开了你就会掉下去。”

“啊…别…”

“名儿这才乖嘛!”

“……”

街上的百姓们仰头望向天,纷纷惊叹。

“是神仙吗?”

天统七年初夏。

苏州第一世家苏家一夜消失。

所有名下产业全部变卖。

听说,是隐居去了。

而在这样怡然自得的日子里,那永远月白的俊美男子和那永远青衣灵动的俊俏女子,又不知在何处逍遥。

鲜衣怒马,倚剑江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番外』

【江湖之离尘清欢】

“清欢,记住你是颜清欢。死也不能忘记仇恨的颜清欢。”

波浪滔天中,身受重伤的娘亲费力的把我推到小小的木盆里。然后,被大浪卷入洪水中。

我忘了应该怎样去哭泣,一夕之间,无颜谷被诡异的大水漫灌。

我的爹娘,所有的亲人,全部死于非命。

无颜谷是我的家,不知道是从哪辈先人开始在此居住的,本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却每年都有谷中女子送入各国后宫。年幼时,尚不明白祖辈们的做法。直到后来,逃离那让人窒息的洪水后,卷入那一波又一波的勾心斗角之后,我才明白。

原本与世隔绝的无颜谷,要掺入这乱世中天下的争夺战。又或许,是我的出生滋长了他们的野心,毕竟,高人预言。

颜清欢,将来是倾覆这天下的传奇女子。

可是我是江湖。

在我被大水冲击沉浮于乱世洪波中时,在我被师父从水中救出时,在我为所有的亲人失声痛哭时,在我初次邂逅那月白少年时,我就发誓,此生,我就只是江湖。

师父是隐世高人,云游时发现了已经晕迷在水中的我,一时心软,救下。他说,他从没见过一个六岁的小女娃娃能有那么倔强的神色,大水若要我命,不过是反掌之间。

其实,说到底,我亦不过是师父在那无聊的时日里,偶得的玩物罢了。

可是无论他初时的目的是什么?我得感谢他,让我遇见了苏水色。

高山,流水,小竹屋。

便是十多年来住的地方,师父的隐居之地。

秋意凉透了人心,我踏入园中,那个月白的身影翩然若舞,手中厉剑直取我咽喉。那眸似笑非笑的盯着我,勾唇开口,“你是贼?”未曾等我回答,他又把剑向我逼近了几寸,“这么漂亮的小丫头当贼多可惜。”

“水色,别吓着你师妹了。”师父淳厚温和的走来,少年乖乖放下剑,局促的站在一边。

看着这个模样不输于无颜谷中人的俊美少年,我突然有了些笑意。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在师父面前这么乖。

苏水色,我的师兄。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还是不苟言笑。师兄只知我是孤儿,却不知我因何而孤。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查出是谁害了无颜谷,是谁有那个能力引水入谷,谣传天神发怒。一剑双雕,愚昧的世人又怎会去责难天神?只会说无颜谷多行不义必自毙。

六岁,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

我以为一直可以平静的生活在这山中。看着师兄由少年成长为一个放.荡不羁的男子,看着他手中多了那把衬得他越发不凡的折扇,看着我与他同练的剑法配合得越发默契凌厉,看着他看我的眼神越发深情。

直到他离开下山。

他已成长为男子,可独自去闯出一个属于他的天下。

而我,却还是得留在这山中细数岁月。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楚的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他紧紧的抱着我,不停的说,“师妹,我爱你,等我。”

星辰闪耀,依稀中是远离唇齿的温度告诉我,他走了。然后,心里是扑天盖地的不安。仿佛这一别便是再也见不到了。

其实,我的不安是对的。

当我看见师父手里那份密函时,我几乎想要逃跑。是师父拉住了我,搂着我,低笑,“小丫头,要去哪?可别枉顾了为师的一番心意。”这个实则阴冷如魔鬼的男子,真的是我的师父。其实,他并非一般的隐士那样年年已逝,反而身形颀长,青衫磊落,分明比师兄大不了多少,其心思却不知深了多少倍。

而从我初见他时他便戴在脸上的鬼脸面具,硬是从未摘下过。

他把我搂在怀里,单手撒开那密函,阴冷的笑念开来。

“泽兴四十九年秋,大全国圣宗皇帝私下与武林盟主盟约,十日之内除去无颜谷。盟主的派结义兄弟苏青贤和兰永德首次出攻,开无量河之闸,漫淹无颜谷,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夜色深沉,山风极冷。窝在这个人怀里更冷。那一刻,我的情绪终于崩溃,未曾使任何内力双拳直接狠狠砸到他身上,撕咬着,疯了一般尖叫着痛哭,“这不是真的!啊…这不是真的!你这个小人!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轻轻抚上我发凉的后背,抓住我的长发一一吻去我脸上的泪痕,残忍的笑,“小丫头,就是真的。”

是真的?那个苏青贤…不就是师兄苏水色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嘴边的爹么?他的爹,他说娶了我之后我也将叫爹的人!

苏青贤。

还有那个我尚不清楚的兰永德。

我只觉得心里骤然捅开了一个洞,冷风往内灌,血却在往外流。

我也不信这般的事实,偷溜下山找人彻查此事,结果却是看见苏家一夕间享朝廷俸禄,千秋万世,只要大全国不倒。

这样,是很明显了吧!江湖中人素来与朝廷不和,如今却是这般。

呵呵,苏水色,你让我情何以堪。

师父说会教我如何去报仇,他轻描淡写,我却明白,他只是变态,想毁灭一切在他看来所刺眼的幸福。这样的隐士啊…可是,我别无选择了。

十五岁及笄那天。

我把自己给了他,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好和他交换的。

伴着眼泪与痛苦,我看着这个在我身上百般折磨我的男子,我发誓,颜清欢回来了。

不惜一切代价,除去一切伤害过我的人。

所谓的一夜“欢娱”后,我终于沦为了师父的暖床奴。

往后的两年,我如同青楼的姑娘般,不再有那份颜清欢的尊严。也曾试过逃跑,试过向山外的人帮忙。可是,那个残忍阴沉的男子不会放过我。不可否认的是,出卖自己所换来的,的确是更为高深莫测的武功和内力。

山林深深,我不断听着师父给我带来的消息,关于苏水色的。

在哪里端了一窝山贼,在哪里英雄救美,在哪里游山玩水。可是他从未回来看过我,也回不来,这山早已被师父用五行术下了结界。

时间总是不垂怜我,转眼,我将十七,二七年华。铜镜中越发精致冷漠的脸,透着陌生的气息。这是我?还是颜清欢?

十七生辰,也就是那晚,注定了后面的半生痛苦。

看着魔鬼般的男子给我的毒,我毫不犹豫的吃下。这便是我今晚自行侍奉他的赏赐,报仇的必备品。

他告诉我,这毒,唯有血斑兰可解。

我不傻,明白其中深意。

只是,这样的疼痛,是否值得。

师父放我下山了。临走之时,摘下那欢爱时也不曾摘下过的鬼脸面具。那是一张男生女相妖治邪美的脸。精致得让人窒息。

“小丫头,你是为师的。”

我冷笑,这个无耻至极的男子,为师?呵呵…

下山了。

看着表面一派歌舞升平的世道,我开始寻找苏水色的踪影。

最后,在那艘画舫上寻得那袭白衣。与我身上的白相配的月白。

理所当然的,他很欣喜,那种发自内心的喜,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甚至已经开始不忍心了,开始贪图他身上的温暖。

眉眼微动,我便在他怀里硬生生的逼自己吐出那口血。他大急,后来寻访神医为我解毒,神医说,唯有血斑兰。

恰逢这时,苏府来信,召他回去。他带我回了苏家。我所恨的苏家。这种心情…

苏家两老见儿子学艺有成回来之后,便逼他娶妻。也未曾对我这个师妹有过多为难,反而是苏老夫人要认我为义女。或许是好玩,或许是为了逃亲,苏水色让我女扮男装替他坐镇。

我以为他会开口娶我,可是他没有。

我便成了苏水色,也开始了那些上天注定的纠缠。

庙会上救下青衣少女兰婵的戏,是我预先安排好了的。我知道她是兰永德的爱女,也知道她是血斑兰的拥有者。只是,看着她迷上我这个伪“苏水色”,我竟生出些同情来。她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女子,不如我这般恶心卑鄙。

只是,我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她的关心她的执着以及她的好,我全部漠视。兰婵,这个衣食无忧备受宠爱的千金大小姐,怎会明白我的苦?如果不是他们,我会过得比他们更好。爹爹的宠爱,娘亲的关怀,无忧的生活,我都会有。

她作了那首诗,当着全苏州人的面。也就是这时,师兄回来了,他去查了兰家的事。也就是这时,苏老爷苏青贤决定与兰家联姻,让他娶兰家女儿。

八抬大轿,喜烛红灯,敲锣打鼓,那一抹大红。

刺痛了我的眼。

我是爱苏水色的。

可是偏偏要把他推给别人。

其实,心,真的很疼。

一步错,全盘落。

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啊。

回不了头了。

倒是他,洞房花烛夜,来了竹苑。

我们只是静默,抚琴,练剑,对奕。却不曾做过出格之事,仅于亲吻拥抱。

他是个君子。

至少我是如此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