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西陲,越过横跨燕、周两国的龙脊山,便是西南少数民族散居的广袤平原,而再往西出龙背关,便是埋骨无数的死亡沙漠。

秋风萧索了满天苍翠,换来片片红黄斑驳的金秋盛景,似在遥遥与黄沙漫天的沙漠之海相呼应。

一片枫红似火的龙脊山官道旁的望君崖上,一骑赤兔马与这片火红几乎融为一体,而马上黑衣蒙面人却是一身的冰冷气息,与周身热烈的色彩迥然不同。就好似一片带着冰棱的雪花,落入熊熊火海之中却丝毫未见消融,说不出的诡异。

“遒,你说不过就是对付几个虾兵蟹将,外加个公冶敬尘而已,主子用得着把我们俩都派到这鬼地方来吗?”

与赤兔马上冷峻如冰雕的黑衣人不同,旁边骑着匹如雪白马的黑衣人,拉下蒙面黑布,露出妖孽俊颜来,正是南疆四大觋师之一的北漠寒

而那被他语态亲昵地称为“遒”的,自然便是与其同为四大觋师,却性情冷峻狠绝的东风遒。

“想不到龙脊山的太阳亦这般毒辣似火,小爷这凝脂样的肌肤都快吃不消了,那几个废物到底还要多久才到啊?”

尽管东风遒始终充耳不闻地没有回应半个字,却并不影响北漠寒继续唠叨报怨。

“主子倒好,在周都里享尽荣华富贵,还能美人在怀。我们却要在这里晒毒日头、餐风饮露的,连好好泡个花瓣澡都不成!等那几个倒霉鬼到了下面,咱们速速解决掉他们再绑了公冶敬尘,就赶紧先去最近的客栈吧,再不洗澡我都要被自己给醺死了!”

北漠寒边说着,边自怀中抽出条粉白丝绢,轻轻拭去额角鼻尖的几滴细汗。

始终不动如松的东风遒终于有了动作,却不是去看不停聒噪的北漠寒,而是微微侧目看向出现在山路转角处的一行人。

四个身着灰布官衣的公差在一骑小头目的带领下,正押解着一辆粗木囚车缓缓前行。在那囚车中被牢牢锁住的,正是愈见消瘦的公冶敬尘。

“兄弟们可都精神着点儿啊,下了这龙脊山可就是那些蛮族的地界了,可不比山东面那么太平。”

为首的头目长得颇为精悍,尤其一双虎目甚是精光四射,自那挺拔的身姿亦看得出是个有些功夫底子的。

那四个因长途跋涉,原本有些倦怠的公差,立时强打精神地应了声,显然对这头目很是敬重。

“咱们这趟押着的可是公冶家五少爷,别看是被除了族谱的,但你们定听说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吧?那公冶家在朝堂内外,可是眼看要就要与陈家比肩的显赫大族!保不齐就会有与这位五爷交情好的,看不得他到死亡沙漠那鬼地方去活等死,说不准就会在这里劫办车也说不定。”

公差头目说话间还回头看了囚车里,好似正在昏睡的公冶敬尘一眼,唇畔悄然勾起抹略显诡谲地浅笑来。

望君崖上的北漠寒此时已然收敛些许慵懒神色,浅笑着重又系好黑色面罩,与东风遒对视一眼后,便骤然打马自与山路几乎成直角的崖头直落而下

“哎呀,有埋伏!”

最先发现敌情的公差头目,话音未落便已被神兵天降般的二人击落马下,而守在囚车四角的四名公差,才刚刚来得及抽出佩刀,甚至都未能使出一招半式,便被切豆腐般地纷纷斩落了首级倾倒在地,眨眼间便成为一具具死尸。

“你……你们是什么人?”

原本眼目轻阖的公冶敬尘骤然睁开双眸,防备地看向两名威风凛凛的黑衣人。

“五少爷,我们是奉命来救你的,大将军说了,纵然是反了周氏江山,亦不会让五少爷死在沙漠里去喂食秃鹫。”

北漠寒故意压低了原本偏轻柔的嗓音,道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休要胡言!我公冶氏一心效忠大周皇室,以护卫大周江山为己任,尤其公冶大将军更是誓死敬忠,岂会道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论?!”

公冶敬尘虽一时间还猜不出这二人是何来历,但却坚信父亲必然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事,即便有心要救他,亦定然是待得他被流放到死亡沙漠后,再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带走。断不会派人在官道上,以公然杀害公差的方式,如此大张旗鼓地救走他。

这,绝不是他那深谋远虑的父亲,会做出来的糊涂事!

“五少爷莫要担心,这五个人都已被咱们兄弟给解决掉了,大将军已有反心,所以才会让咱们在此就救走五少爷。周帝这般昏庸无道,任咱们兄弟在边疆如何舍生忘死地为之拼杀,他却只顾着宠信那些百无一用,只会奉承谄媚的官佞臣们,咱们着实已然忍无可忍!”

越来越是入戏的北漠寒,说得极是言真意切,尤其是那代众武将们激愤不平的语气,更是煞有介事般满含怨怒。

“六少爷那边已然与江河王结盟,只待三少爷、四少爷自边僵撤军回来,便会逼宫让那老昏君退位让贤!不过若是依我看,到时候咱们大可不必让那同为姬氏的江河王,轻松坐享渔人之利,以咱们公冶氏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说到这里,北漠寒还不忘向始终一言不发地东风遒抛了个眼色,期盼着他至少也能给帮个腔

不想东风遒依然看亦不看北漠寒一眼,倏尔举鞭一甩,便将那成人手臂粗圆木制成的牢固囚车,给生生击得四分五裂。

“走!”

这是东风遒在龙脊山上吐出的第一个字,同样亦是最后一个字。

话音刚落,他那灵蛇般的长鞭便将仍被镣铐束住手脚的公冶敬尘,径直卷起扯到马背上,同时双腿一夹座下赤兔马,便若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

“这厮真是……”

被气到无奈的北漠寒却只得摇了摇头,与白马同色的银亮马鞭一扬,随后追随而去,置囚车旁那些横倒竖卧的公差尸身如无物。

直到那两骑张扬霸道之极的黑衣人跑远得再听不到马蹄声,伏倒在地半死半晌的公差头目,放才长出一口大气,颤巍巍地向着空荡荡的山间,呼喊着“救命”。

说来奇怪,大概半柱香功夫后,竟有一名锦衣暗卫自山林中一跃而出,蹲到那头目身前查看他是何状况。

“快,快……犯……犯人被,被劫走了……”

这公差头目虽只是挨了东风遒一脚,但若不是功夫底子颇深,官衣下又穿了软甲,必然亦难留下这条命来。

“勿需多言,我先带你回京。”

那锦衣暗卫言罢,仅是又向两人带着公冶敬尘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深邃幽寒,似冬夜里冷芒闪烁的星空般,神秘莫测。

由于公冶敬尘身份特殊,所以祈帝才会派出暗卫一路在暗中跟随押解公差,不想却正亲眼目睹劫囚,且还亲耳听到那两个武功奇高的劫囚者,以公冶氏身份说出的那袭大逆之言。

并非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与在毫无胜算情况下冒然与那两人争抢囚犯,远不如他带着证人回京向皇上禀报公冶氏心存谋逆,来得更为重要!

身为祈帝一手培养起来的皇家暗卫,他自然不会连这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

而这暗卫自然更不会想到,此时被“救走”的公冶敬尘,心已然落入谷底,隐隐觉得这次公冶家气数危矣。

自从见识过两名黑衣人那番连他都要自叹弗如的身手,又听到他们故意说出那些足以诛灭九族的话时,公冶敬尘的心便已凉了一半。

纵然他再如何辩解,若是被有心人听到这些话,再回禀给向来多疑的祈帝,那么公冶氏必将亡矣……

他这次落入宿敌之手,不仅是自身当真堕入尘埃再难洗净罪名,更是要累得公冶家亦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难!

西南边陲的秋天,远比洛城要寒凉萧瑟得多,阵阵秋风自龙脊山繁茂的草木间掠过,带起阵阵鬼哭狼嗥般的凄厉呜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彼时的即墨贞,刚刚用过晚膳,正在房中临摹着虞莫孤的墨宝。虽然翻来覆去,都只在练一个水字,却怎么写都觉得不甚满意。

“我的墨儿还真是好兴致啊,在这般紧要关头上,竟然还有心情写字。”

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长空,自半掩的窗子进入即墨贞的书房,直若在自家庭院散步般悠闲自在。

“有蛊王大人安排一切,我又有何可不放心的?而越是在紧要关头,我们越应体质冷静理智,不是么?”

即墨贞似乎亦已习惯了他的说来就来,从容写完最后一笔,方才将毛笔放到一旁。

“你这是在提醒自己想着‘上善若水’么?”

长空上前拈起那张方方正正的宣纸,很是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水”字,随即又扫了眼她临摹的原字,不由得微微蹙眉。

他本是想来告知她,公冶敬尘已然被他们控制住,接下来便将要开始对公冶氏的倾覆大计。可是看到她竟然在这里临摹虞莫孤的字迹,竟让向来只重正事的他,更急于探寻她如今究竟是何心思。

难道,她当真对那姓虞的动心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