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王大胜而归,周祈帝倍觉欣喜,魏王请命亲赴洛城外相迎,百官随从。

即墨贞曾经预想过许多种以全新面貌再次见到姬无为的场景,但却唯独未曾想到过,竟然在重新踏入周国京都的当日,便会与之相遇。

载誉而归的姬无邪回京自然不会再若入景阳城虞家般刻意低调,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行得不紧不慢,距洛城北大门尚有数里远时,便已然听到臣民们“恭迎清远王回京”云云的响亮欢呼声。

然而这京畿中的歌功颂德之音,显然远远不及海滨百姓那般发自真心,更多的还是眼见这位过去仿佛与世无争、名不见经传的王爷,突然立下如此大功必将得皇恩圣眷,自然要争先恐后地巴结讨好。

就在众人望眼欲穿地苦等清远王来到近前时,不想那万众瞩目的一骑雪亮银甲身影,竟在拒他们百余丈远时忽然调转马头,跑到后方一辆女眷马车旁。

“莫独,前面就是京都大半权臣贵胄,你可要与他们见上一见?”

经过一路相处后,姬无邪对虞家千金的称谓竟又近了一层,着实让那些熟悉他的暗卫近臣们都不禁对虞莫独另眼相看。

毕竟过去的清远王虽温文尔雅待人以礼,却从未与任何女子过分亲近过,哪怕再倾城绝色的佳人亦入不得他那双仿佛看尽繁华的澄澈黑眸。因而能让与之相识不过短短月余光景的七皇子如此厚待,甚至连是否与众京官亲王相见这种事都要先征求她的个人意愿,这位虞小姐当真不简单。

“得与殿下同行已然让莫独荣幸之至,若今日再如此与殿下一同出现在天潢贵胄与诸位大人面前,只怕多有不妥。”

并非是即墨贞临阵退缩不敢与姬无为相见,而是当下绝非她以虞莫独身份露面的最好时机。虽然看上去能与清远王一同现身是种无上尊荣,但对于刚刚入京的她又何尝不是种缺乏自知之明的“炫耀”?

若是今天当众被告知是新任翰林院侍读虞莫孤之妹,她只会平白让自己因清远王而成为“众矢之的”,即便她不在乎过早被人“盯上”,但这样的现身却不会让姬无为留下太多印象,至不过会以为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找到清远王这个靠山便再无后顾之忧的愚笨女子罢了

几乎是从地狱爬出来,一步一血印地才得以重新回到这里,回到心深似海的他面前,她又岂会再容许自己行差踏错分毫?

“既然如此,稍候我便先安排人送你回府,待过几日得空再去看你,也正式拜会下虞兄。”

只因虞莫独的身份,姬无邪便尊了虞莫孤一声“虞兄”,这已然是极大的恩典,但他双眼中却是一片真诚,毫无居高临下之意,注视着她的目光更是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殿下大捷回京必然有许多事要忙,切莫为了小女子误了正事,反正家兄身为翰林院侍读,想来与殿下碰面的机会定然不少……”

即墨贞的婉转推辞之言不及道尽,便被姬无邪面色微冷地打断了。

“莫独,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好,私下里你便叫我小字辛夷么?怎的还未入得城门,你便又如此疏远起来?”

俊颜拢上层薄怒的姬无邪,声音却仍清润如碎玉,光华流转的黑眸更是亮得慑人心魄。

“我原本以为到得京畿,你便只能是高高在上的皇七子、清远王,我这卑微庶民又怎敢再高攀?但是,殿下……辛夷既然不弃,莫独定不负君恩。”

再次抬首迎上姬无邪的目光时,即墨贞适时漾起嫣然一笑,然而虚映着点点金色阳光的眼瞳深处,却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清冷凉薄。

若是尚为大魏公主时的她,也许会被姬无邪这般温柔如水清雅俊逸的男子所惑,但如今的她却早已冷心冷情,只会不断估量此人有多少利用价值,又值得她花费多少心思去拉拢。就算他再如何情深意重地厚待于“虞莫独”,与她又有何干系?

纵然他在喜欢时会对你千般宠爱万般怜惜,但若不喜欢了时,又何尝不会像对待失去兴趣地玩物般,对你弃若敝屣?

男人,终究不过如此

那种被狠狠抛弃的滋味,她尝过一次便已足够铭记入骨,再不会因所谓宠爱而迷失自我。

“自海盗船上你为我而对抗火炎焱开始,我便已认定你是此生……知己。因而,无论日后你我身份如何转变,你始终是我的莫独,而我也始终只是你的辛夷。”

姬无邪那近在咫尺的俊颜蕴着深情,竟让即墨贞有些不敢直视。

想来可笑,身为惟公主时她对别人处处真心以待,但换回的却是国破家亡、被弃万毒谷底生不如死。而如今她处处皆是算计,却反倒轻易赢得堂堂清远王的青睐,甚至还许下如此情深意重的誓言来。

即墨贞脸上的笑容染上抹娇羞,但唇角弧度却有些僵涩,只是姬无邪并未能注意到,向绽开抹木兰花般高洁笑容后,便回身继续带着大队人马回往洛城北大门。

而载着即墨贞与染菊、流碧的奢华马车,则渐渐脱离大队人马,平稳缓慢地向同样大开的西边小门驶去。

大多数人的目光史顾紧盯着意气风发的清远王,即便有少数人注意到一辆女眷马车突然离队,却也无暇多看上一眼。毕竟送些女眷避开万众相迎的场面,亦非什么少见之举,唯有皇七子姬无邪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这其中身为领头者的魏王姬无为自然亦懂得这个道理,但当那辆看似寻常的马车自他身旁十余丈远处驶过时,他却莫名感到一道充满深浓怨戾杀气的目光直直射来。但当他愕然转眸望去,那让他如芒在背的视线却又突然消失,只见得那辆印有清远王府标记的马车垂着纱帘的窗口处,一个婀娜身影若隐若现。

“去查查,那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低声向身边暗卫吩咐一声后,姬无为便扬起和煦温润的笑容,迎上对面已然下马的七皇弟——清远王姬无邪。

北城门前的气氛愈加热烈,但已稳稳驰过小门进入洛城的马车里,却莫名有些紧张。

染菊与流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双目轻阖,坐得笔直到有些僵硬的主子,又匆匆对视,却终究谁也不敢开口寻问,各自垂首沉默。

此刻的即墨贞乍看上去面沉如水的容颜看不出什么情绪,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失了血色,仿佛只是因旅途劳累而在闭目小憩,但只有了解她的人才多少能看出她正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然做好准备再面对他,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锤炼到不会再将深心处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像带着面具的戏子般在他面前自如表演,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如死水般再不会兴起任何波澜……

但当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坚毅俊朗如昔的面庞,看到他和煦如暖阳、温润如春风般的虚假伪装,看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到他在别人不注意时才流露出的绝世锋芒,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对她的影响,依然排山倒海般巨大得让她几乎难在承受。

只不过曾经他带给她的这份影响,是让她不顾一切若飞蛾投火般地投入他的怀抱,并以国破家亡及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而现在他带给她的这份影响,依然让她疯狂得可以不顾一切,只是这次她却是要不顾一切地毁掉他、夺走他所珍视和想要拥有的一切!

曾经,他带给她的所有耻辱与伤痛,她都要百倍千倍地奉还给他!

她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定要让他尝尽失去所珍爱一切的痛苦,尝尽被最信任、最挚爱的人背叛是何滋味!

“小姐,咱们到了。”

直至马车稳稳停在崭新的“虞府”门前,染菊才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

“哦,打赏车夫,让他代为谢过清远王。”

缓缓睁开双眼的即墨贞,漆黑眼底只余清冷淡薄,再不见半缕疯狂恨意。只是当她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要去扶已然下车恭候多时的流碧手臂时,才赫然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已被指尖刺出点点血痕。

“流碧,你去叫门吧,等会儿让染菊来扶我便可。”

即墨贞深知自己点滴血液便是剧毒,便支开并不知情的流碧,不着痕迹地将手掌收入袖中偷偷以丝帕擦拭干净。

始终远远跟在后方的魏王暗卫,直至眼睁睁看着他们主仆三人进入新晋翰林院侍读虞莫孤的府邸,方才如来时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