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前魏重商,雍、燕两国重武,那么周则属东蒙大陆上最为崇文重儒的国家。当朝君王周祈帝更是自幼喜好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即便继位成帝后则更为酷爱,不仅将翰林院迁址到前廷后宫交界处的崇文殿旁,更是将人员编制扩大到前所未有。

对于名满天下的文豪大儒虞莫孤,早在魏国尚在时便已让周祈帝派人几番暗访欲收为己用,而在前魏被灭后,他更是毫无顾忌直接下旨册封。因此当虞莫孤不再推辞上京赴职,祈帝不仅亲赐府邸,更赏赐下诸多金银财宝,就连满院奴仆皆是皇帝所赐,当真可谓皇恩浩荡。所以,偌大的虞府内外,仅有老总管一人是自景阳城老宅跟随主子而来,其余皆是新人。

当“虞莫独”一行入府已然未时许,虞莫孤早已下朝回府,听总管侯忠亲自来报小姐已到,当即满面欣喜地迎了出去。

由于翰林院侍读学士仅是从四品的官阶,因而即便祈帝再如何欣赏虞莫孤,终究不能坏了规矩。不过虞府宅院虽不算大,但内里庭院景观却无一不风雅精致,足见设计者颇费了些心思。

即墨贞由低眉顺眼的婢女一路引领着分花拂柳而来,刚刚穿过雅致葱郁的前庭,便觉得迎面拂来一道夹着草木清新的微风。

但见身着水绿绣暗青纹儒袍的清瘦男子阔步而来,腰间以湛青流苏垂着枚清透白玉玦,袍脚微翻间露出双云纹短靴,一身风雅尽显其大儒风华。然而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却只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青色发带与墨发在被风拂起的衣袂间飘逸,却又显露出身为文豪的潇洒风姿,难怪世人皆道虞儒才堪谪仙下凡。

“恭喜哥哥高升。”

根本不需任何人刻意引荐示意,即墨贞虽然仅在南疆看过几副虞莫孤的画像,但亦不难一眼认出如此风采绝世的男子

“妹妹一路辛苦了,我到京后才得知你遭遇海盗,当真担心死为兄了!”

来到近看到“妹妹”安然无恙,虞莫孤眼底霎时闪动千种琉璃光芒,甚至皓白如玉的肌肤上都隐隐可见光泽流动。

“幸得清远王相救才化险为夷,不然妹妹此行归来只怕就再难见到哥哥了。”

虽然明知虞莫孤的关心之态大半当不得真,但即墨贞却莫名想到曾经将自己捧若掌上明珠般的哥哥们,心头不禁泛起阵阵酸软。

“如此,择日为兄当亲自登门拜谢王爷才是。”

虞莫孤一边满面温柔笑意地将“妹妹”迎向花厅,一边吩咐两旁丫鬟去将为小姐准备的房间好好打扫干净,侯管家则是指挥着家丁去收拾庭院,如此很是自然地便将非亲信的下人都支了开去。

最后到达花厅时,就连还跟随着的染菊与流碧都默契地止步门外,即墨贞当然也明白“兄长”是要与她单独叙话。

“我本该亲往东海港接你的,不想钦差突然到来……这一路可还顺畅?清远王没有看出什么吧?”

少了耳目而旁的虞莫愈加孤单刀直入,但依然温和的声音中竟仍透着几分真切关怀,让原以为将面对这位假兄长真面目的即墨贞怔愕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想来你既能得蛊王如此看重,必然亦是心思玲珑之人。这府内上下你应该已然看出,除了侯总管与流碧还有你带来的那个丫鬟以外,即便不全是祈帝的耳目,亦皆是不能信赖之人。既然你我对外是以兄妹之份,那么从即日起我便会将你当成我的亲妹妹一般,希望姑娘你亦能忘记原本身份,便当自己就是虞莫独。”

当提起妹妹的名讳时,虞莫孤眼角难以自抑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使得那张风雅潇洒的俊颜凭添一丝沉郁。

“我明白,今日出了这房门后,我便只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但是自从得知虞公子竟答应助蛊王对付周国之时,我便一直有个疑问难解

。”

即墨贞深潭般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虞莫孤,无论是曾经煊赫无匹的家世背景,还是如今他名满天下的文豪大儒之名,怎么看他这位贵公主都不该与南疆那位野心蛊王搅和在一起。哪怕说是这位曾经的前楚世家之后,会联合他人对抗前魏她都会相信,却怎样亦想不通他为何要和看上去与虞家秋毫无犯的周国为敌。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已决心要借蛊王之力让周国姬氏付出代价,姑娘勿需怀疑。也正因我虞家历代与周国无犯,所以才更容易取得信任,帮助姑娘达成目的。”

尽管蛊王丝毫没有透露这假扮虞莫独之人是何身份,但自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虞莫孤便已看出此女绝非寻常。

但更让他对她心生好感的,则是她容姿竟当真与他早逝的妹妹有三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墨丸般的黑眸,看似清澈明媚的浮光之下,深藏着的竟是寒潭般的清冷,以及丝缕她甚至尚不自知的对这肮脏尘世的绝望悲凉。

因此,他莫名就对这位本该十分陌生的女子,生出几许好感与亲近之意。

“我虽自蛊王处知晓到一些关于贵宗虞家的事情,但关于令妹及虞公子的一些细节,怕是还要劳烦先生告知一二,以备不时之需。”

单凭虞莫孤的显赫身份与惊才绝艳的文采,出身皇族的即墨贞贵他一声“先生”亦不为过。

“这个自然,那便先从我兄妹二人的名字说起吧。”

虞莫孤亲自为落座的即墨贞倒上杯香铭,又浅抿了一口自己杯中茶汤,沉吟半晌方才继续道:“想我虞家曾经何等风光,但是自前魏开始便渐渐落魄,到得家父这一辈竟已然人丁凋零得只余我兄妹二人。当然,虞氏嫡宗一脉会沦落如斯,着实与祖父与父亲两人都专情于正妻不肯纳妾有着极大关系。”

听到这里,即墨贞倒忽然觉得如此衷爱妻子的专一男子才是舍得托付终身的,再回想起自己当初明知姬无为已有正妃和侍妾,却仍鬼迷心窍地非他不嫁,当真傻得可怜可恨!

“父亲之所以为我们兄妹取名莫孤、莫独,便是希望日后我们别再让虞氏一脉如此孤独寂寞。只可惜好景不长,家父先是得罪权贵而被害身亡,家母忍辱偷生数载,在将我养大成人后便亦撒手人寰……”

此时虞莫孤的温润眼底已只余一派寒冽恨意,显然其父母之死并不若外界传言的那般简单,仅仅那句“得罪权贵”,便足以让人回味咀嚼

。难道说那位被一言代过的“权贵”,便是让他愤而与周国为敌的原因吗?

即墨贞心中反复思量着,面上却依旧淡然如水,仿佛只是在专心听着虞莫孤的讲述。

“我本想着拼去一条性命也要护妹妹周全,不想最终……哎,父亲曾经一心盼我们莫要孤独,最终我却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凄凉下场,当真是世事难料啊。今日见到姑娘,让我总不禁去想,若是我家莫独安然长大,应该亦会若姑娘这般亭亭玉立芳华无双吧。”

思及此,虞莫孤难掩忧伤的目光再次凝望向坐在对面的即墨贞,奇异的波光潋滟若琉璃般华美,亦若琉璃般脆弱。

被这太过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头微凛,即墨贞轻咳一声避开他的视线,转移话题道:“不知令尊与令堂都是何种性情之人?虽然甚有人会提及已故先尊,但我这个身为女儿的亦当对双亲多些了解。”

神思略显恍惚的虞莫孤,怔愣须臾方才反应过来,雪映暖阳般的面颊竟微微泛红,虚应了声“是”,便开始讲述起已逝父母虞致远与妻子南宫无双的秉性喜好。

即墨贞看似听得极其认真的模样,但心里却总不禁想起适才虞莫孤提到其妹虞莫独时,所露出的那种异样炽烈的目光。即便一个做哥哥的如何疼爱自家妹妹,亦不该有那样深情不寿的眼神,就像曾经最疼爱她的二皇兄已然不惜舍命救她,却亦不会对她流露出丝毫超乎兄妹之情的关注。

是她太过多心了吧?

毕竟像虞莫孤这般儒名天下的当世文豪,平日里性情洒脱不说,更是颇有些“文侠”之名,又怎样会自家亲妹妹有不伦之情?想来定是父母早逝对他打击太大,所以才会太过在乎这唯一的妹妹,才会难以接受妹妹的过早离世吧……

除了虞氏兄妹略显古怪的感情以外,让即墨贞惊讶的另一件事则是虞氏兄妹之母,竟是周国十大家族之一南宫世家的千金,竟是年少时与虞致远私奔才嫁去了当时尚在魏国境内的虞家。

不知为何,在得知此讯时,她直觉地认为这虞氏夫妻的死绝不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