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中出了命案,祈帝自然没兴致多待,安慰几句贤妃后便又带着虞莫孤回往乾元宫。而俯首认罪的御医萧葭则仍跪在偏殿里,而此刻殿上仅剩下南宫贤妃、清远王与即墨贞,皆是目光如冰刃般地注视着他。

“辛夷,本宫今日不想再见血腥,这萧御医便由你带下去处置了吧。”

南宫贤妃端坐主位,姿态雍容高贵明艳无方,仿若世间尘埃污浊皆近不得她身,整个人皆若殿外遍植的琼花般高洁无暇。

“是,母妃今日受惊不浅,当好好休养,稍后儿臣去请穆御医来为母妃把平安脉。”

清远王看出南宫贤妃有些疲惫,且想到她特意支开自己,定是有话要与“虞莫独”说,便当即起身令命准备离去。

“贤妃娘娘,不如便将这碟玉酥糕赐予萧大人吧。”

即墨贞唇畔还扬着看似无比纯真的笑,但此刻落在萧葭眼里,却无疑是残酷冰冷得刺骨。只因她伸手所指的那碟玉酥糕,正是他亲手撒下青石散的那一碟!

“不错,既然都是萧御医的杰作,倒是应该让他自己好好尝尝才是。萧葭,这碟玉酥糕本宫尽数赏赐予你,这可是对其他御医都未曾有过的恩典,若是当真有来世,你莫要忘了勿再做这害人害己之事!”

说到最后,南宫贤妃原本温润柔美的声音,已然凭添几分厉色,分明是在告诉萧葭选错了倚仗,所托非人!

“多谢贤妃娘娘赏赐。”

前路已然如此明了,萧葭反倒不再若适才那般惶恐畏惧,声音皆是死寂地清冷。

在姬无邪带人离开之前,不禁又深深看向即墨贞,见她微微侧眸使了个眼色,当即明白是要他在这萧葭身上尽量再多问出些东西来。他轻勾嘴角点点头,即便没有得到她的暗示,他亦是想着要拷问出些东西来的。

“好啦,本宫想要静一静,有虞司主一人陪着就好,你们都下去吧。”

须臾,南宫贤妃又将两旁宫人皆挥退下去,偌大的长乐宫偏殿里便只剩下她与即墨贞两人

。但她们却均未立即开口,殿中一时陷入落针可闻的沉静。

莲瓣金丝香炉里,带着淡淡琼花清新的安神香正袅袅飘散,依稀醺染得壁上字画等装饰,皆显得有些缥缈。贤妃身边的小几上,还摆着她未曾动过的一碟玉酥糕,原本是那般美观又极可口的点心,如今却只让人觉得忌讳。

“莫独你亦看到了,身在这深宫之中,过得便是这般非人的日子。每天皆要小心谨慎,只因你若稍有疏怠,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你身边之人、你自己、甚至整个家族的性命!这么多年来,外人只道我如何深受皇恩,却根本不知我每天过得如何艰难忐忑。”

仿佛犯了头痛病,南宫无暇双眼轻阖单手支着额头,纤长白嫩若玉雕般的拇指与中指,分别缓缓揉按着两旁发胀的太阳穴。

“娘娘,莫独曾经跟位老游医学过些按摩技法,或许能为娘娘减轻些许不适。”

即墨贞见贤妃点头同意,方才起身上前站到她身后,轻轻抬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她当然听得出南宫无暇叫她“莫独”的用意何在,只是她身为四妃之首可以如此,但她自己却不能轻易逾越坏了规矩。

“你和莫孤可有怪过我?怪过南宫家?毕竟,你们父母早逝,怎么说我们亦算是姻亲,可是父亲他却……哎,其实我在出嫁前,几番想过要去看看你们兄妹的,可惜我没有姐姐的勇气,不敢未征得父亲同意便擅自离家出走。说起来,难怪皇上与虞先生皆如此衷情于姐姐,她当真才是惊才绝艳的绝世女子。我,终究不过是庸脂俗粉,顶多只配做她的替身罢了。”

完全未曾想到会突然听到如此惊人一番话的即墨贞,整个人顿时一僵,手上揉按的动作也不由得顿住。

……

难怪皇上与虞先生皆如此衷情于姐姐。

……

这句话的信息量着实过大,即墨贞虽亦着预感到南宫家与虞氏、与祈帝之间的关系绝不单纯,却未曾想过竟还有这样一重隐秘。想来南宫无暇定是以为,她这个“虞莫独”应该很是清楚家中的事情,所以才会在屏退众人后突然如此直言不讳,哪曾想到她根本就是个被虞莫孤所认可的冒牌货呢?

“莫独莫怕,我突然说到此事,并不是要为难你什么

。我真的只是觉得未曾尽到姨母的责任不说,还仿佛是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姐姐的一切。姐姐离逝时你还小,或许不甚了解,但依姐姐的才智样貌,还有皇上对她的钟爱有加,若入宫的人是她,只怕当今皇后便不会姓陈了。”

感觉到身后之人的异样,南宫无暇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温柔如水地转头看向即墨贞,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可怜的孩子,跟姐姐年轻时一样,手总是这般冰凉。我还记得那时还是‘四爷’的皇上就曾说过,手凉的女子都是分外惹人怜爱的……”

突然听到这些,即墨贞聪慧睿智的头脑开始飞速运转,若是南宫无双真的曾与还身为皇子的姬仁广有过一段情,又为何会与虞致远私奔?而如若虞致远当真抢了祈帝所爱,又怎么可能会善终?而他们虞氏兄妹,又怎么可能会得祈帝如此荣宠?

她自不能直言去追问南宫贤妃,只能凭借这些浮光掠影般的蛛丝马迹,来拼凑揣测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但她所得知的讯息终究有限,一时间怎样也想不通曾经的祈帝、虞致远与南宫无双之间,究竟曾发生过什么。

“莫独,你当真喜欢我家辛夷么?”南宫无暇将怔愕中的即墨贞拉到面前站定,“我知道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好孩子,清远王的前途固然重要,但若论起真心所想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嫁予她为正妃的。”

早些时候不还想让她做侧妃吗?怎地这会儿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即墨贞依旧没有出声,但清澈的目光中却不禁带了丝轻嘲。

“过去的事情虽都已过去,但人往往便是如此,越得不到的便越发觉得珍贵,越发想要拥有。辛夷对你的迷恋,我这个为娘的是看得出来的,他自幼皆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久了便极少再有什么东西会让他产生执念。而你,是二十年来唯一让他起了执念的女子,若是得不到你,我怕他亦会像皇上一般留下毕生遗憾。”

南宫无暇双目如拢烟水,仿佛应着琉璃光泽的湖面,潋滟动人。

“身家背景固然重要,但这么多年的禁宫沉浮,却让我愈加明白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道理。辛夷视你若稀世珍宝,定然不舍得委屈你,而我终究是你的姨母,已然觉得愧疚多年,亦当真想把你留在身边照顾

。”

如此情深意切的一段话语,却徒然让即墨贞背脊发凉,感动是丝毫没有,心中想的却是这贤妃心里到底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就像贤妃所说,她是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中,生存了二十余年的女子,自然是不能以表面言辞就轻信的人。就算曾经她是真心爱恋着祈帝的,但这么多年与其他女子争抢夫君的日子,只怕早已将她的爱慕之心打磨、刺伤得所剩无几。

若说她是真的起了什么愧疚之心,所以想收下“虞莫独”做儿媳,打死即墨贞亦不会相信!这世上,尤其是王孙贵胄等煊赫之家里,向来皆是自私之人,只会算计着怎样做会对自己更有利,谁又会在乎劳什子的“愧疚”?

“娘娘恕罪,莫独今日便斗胆再唤您声姨母吧。”即墨贞低垂着眼帘福了福身,“王爷是天之骄子不假,那份痴心更是可贵,只是姨母身在深宫,自然了解豪门后宅中是怎样的日子。莫独依然若早些时候所说,只想寻得一心人共待白头便好,不想嫁作笼中鸟。”

贤妃闻言微微怔住,水嫩若樱桃般的朱唇轻抿半晌,方才喃喃道:“笼中鸟?是啊,谁又愿做笼中鸟呢?”

待即墨贞获准离开长乐宫时,外面已然是暮色四合时分,贤妃亲自指派了宫中车马送她回府。虽未赠送已犯了忌讳的玉酥糕给她带回,却亦赏赐了别的精致点心。

回到虞府,即墨贞直奔虞莫孤书房,欲探问今日在贤妃处所听闻之事是否属实,不想却扑了个空。

平时他都必然在此处处理公务,怎地今日竟没了踪影?

当即墨贞思虑须臾,正想到其他地方继续搜寻,却无意间瞥见他的书案上正摊开一副巧夺天工的工笔画,上面以极其细腻的笔触,绘着个亭亭玉立的娇嫩少女,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目被画得尤其祭祀。

在画卷的空白处,以蝇头小楷书写着一句:“浮光随日度,漾景逐波深。”

ps:“浮光随日度,漾景逐波深。”一句,取自唐臣褚亮在隋末唐初所作《临高台》全诗如下:

高台暂俯临,飞翼耸轻音。浮光随日度,漾影逐波深。回瞰周平野,开怀畅远襟。独此三休上,还伤千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