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贞虽已然不是第一次见蛊王动怒,甚至亦不是第一次见长空动怒,仍被其沉郁得并不张扬,却偏偏就是让人有种盛气凌人之感的无声气势所慑,怔然半晌方才重回往昔般冷静淡然。

“陛下该不会吃醋了吧?”

故意眉梢轻扬起勾起抹妖娆笑容,即墨贞风情万种地斜倚在雕花雕棂上,媚眼如丝地瞥着仍以慵懒之姿坐在锦榻边沿上,却浑身如罩寒霜的蛊王,或者应该说是突然变回蛊王阴鸷性情的国师长空。

“虞莫孤可是陛下您为我安排的‘哥哥’,难不成两兄妹之间还要像陌生一般相处么?陛下是希望让外人怀疑我这假虞莫独的身份不成?在南疆的三年,我学会的便是如何将戏演得入木三分,却终究会记得如何人戏两分。”

即墨贞早就猜到蛊王会派人监视她,并且那人应当不是明面里跟在她身边的染菊,而个她所不认识的,更加隐蔽的人物

只是此人是谁,她至今亦未能彻查出来,当然这亦因她所能利用的势力,大多皆是蛊王所赐。

因此,她才会冒险培植身在魏王府中的凌天佑,最初将之收为己用,她其实亦未有万全的把握。但若是不尽快着手收纳真正属于自己的可用之人,那么她最终的结局,也许不过是换了个人去重蹈姬无为的覆辙!

“你对他那般情真意切的模样,当真只是演戏么?”

空了怀抱的长空,薄唇畔勾起抹邪魅浅笑,掩在宽大袍袖中的双手随意地支到身后,整个人看上去愈加慵懒惬意。

只是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阴鸷气息,却依然冰冷若源自幽冥。

“那位虞大儒在我面前,又何尝不是在演戏呢?说到底,我与他都只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而已,你利用的不过就是我与他对周国皇室、世族们的仇恨,以达到你的野心。当然,我们亦同样利用着你,毕竟我们同样势单力孤,需要你这样有权势有能力的人,来助我们报仇雪恨。”

对于三人间的关系,即墨贞早已经分析得极其透澈,抛去那些暧昧不清的情感纠缠以外,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在相互利用的关系。

正是因为这最初便明确的关系,所以她与虞莫孤才那么快便形成默契,因为无论他们之间关系如何,所秉持的想法却是相同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真是好无情的女子啊!”

沉默好半晌后,长空才忽然抒发出这样一句感叹来,而那浑身的寒冽气息,亦在这瞬间若日出后的云烟雾气般,须臾间便消散无踪。

“过来,再让我抱一抱你。”

见即墨贞露出防备之意,长空方才苦笑着解释道:“日后虽时常能见到,但为了避嫌却不能与你太过亲近,今夜过后我便只是那个荒唐的国师,无法再做可以明目张胆地霸着你这小毒宠的蛊王了。”

前一刻还显露其霸王冷酷狂肆之气的长空,此刻却又变得温柔如水,就连那双古井般的黑眸,都被暖色烛光晕染出几分暖意来

“你便非要这般轻薄我取乐么?”

仿佛受不起他忽然那般温柔的目光注视,即墨贞略显别扭地转过头去,语气亦带了几分刻意的冰冷。

“我要抱一抱你,便是以轻薄你来取乐自己。那虞莫孤假借酒醉吻你、抱你,便是情之所至了么?你还当真好不公平!”

对于自己在虞府设有眼线之事,长空毫无隐瞒之意,他就是摆明了在要她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假借酒醉?呵,看来你们这些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夜深了,陛下请回你的国师府吧,本姑娘要歇息了。”

想起那夜在荷花池畔的意乱情迷,即墨贞便不禁对竟是装醉的虞莫孤动气,但却将这气迁怒到了长空身上。

“你当真越来越是胆大包天,越来越不将本王看在眼里了!”

长空双目微微眯起,虽故意严厉了语气,但并未真正动怒的情绪中,却透出几许无奈来。

“若我非胆大包天之人,又岂敢与虎谋皮,与蛊王陛下结为同盟者呢?虽说您是南疆王者,又在周国有着手眼通天之能耐,但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你若非要逼迫我做不愿之事,大不了再死一回便是。”

冷笑若朵绽放在雪山冰花的即墨贞,施施然走到寝间门前,将对开的镂花朱漆木门,颇为大力地完全推开。

“陛下请吧,恕我不能远送了。”

见即墨贞竟如此冷情决绝,长空又是愤恨又是无奈,毕竟早在万毒谷底时,他便已然知道自己救下的,将是个被人掏空心肺,除了恨再容不下其他感情的冷绝女子。

而其后,又是他将这个女子,历练得愈加冷心冷情冷厉,成为他手上最有潜力的一枚棋子。

或许就连那时的他都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样一枚棋子,竟会在他心头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痕迹……

深深地凝视她许久后,长空以曾经蛊王才有的低沉飘渺之音,声若死水地道:“好,你便继续依照你的计划行事吧,若有什么需要我襄助的,让染菊传信给我便可

。”

言罢,他便若一阵清风般,转瞬间便已然消失无踪。

徒留下即墨贞望着再次空荡荡,没有第二个人气息的房间,悠悠失神。

而长空虽离开了依兰院,却并未立即离开虞府,而是带上神秘的玄色面具,又潜进墨韵院后方的花园里。

清泠泠的月光下,身着一袭与月华同色襦袍的清瘦男子,正独自伫立在荷花池旁。黑缎般柔亮的长发,以雪白缎带松松束于背后,却透出诉不尽的风雅绝尘之气。

衣袂纷飞间,那仿佛轻如鸿毛般的单薄身影,似能乘风而去,缥缈得令人心惊。

“虞公子好雅兴啊,如此更深露重之时,竟然还有心情对月独酌?”

属于蛊王的清冷低音响起,即刻惹得虞莫孤怦然一惊,但回身望向这位不速之客时,神情却已一派淡然从容。

“想不到蛊王竟会突然大驾光临,当真让在下好生惶恐。”

除了会在即墨贞面前展露出那难得温柔深情的一面,虞莫孤在其他人面前,除了风流倜傥的文豪风范,便是清冷无波的沉寂疏淡。

若从这最后一点特性而言,不得不说虞莫孤与即墨贞还是有些相像的。

“如今的周都这般热闹,本王岂会错过这大好时机呢?”

蛊王缓缓踱步至虞莫孤的身边站定,垂眸看向月色下静静绽放的朵朵粉白荷花,不禁暗自感叹筑池者的用心良苦。

虽然洛城地处东蒙大陆腹地偏南,即便是隆冬时节亦甚少降雪,亦少见酷寒天气。但毕竟已然时近初秋,能让这一池荷花在夜里都这般盛放,必然花费了不少苦心方成。

“阁下当真想取周帝而代之么?”

虞莫孤从最初便知道这位南疆蛊王的野心,但他有着与即墨贞同样的担忧,便是以小小的南疆之力,要如何吞并这在腹地中已然拥有最大面积国土的周国?

若是在周国尚未攻占魏国前,利用四国间看似平衡实则暗潮汹涌的复杂关系,或许还能成事

但以如今的情势,他怎么看都觉得不甚乐观。

“虞公子若不信我,又何必答应与我结盟合作呢?曾经魏国那般繁荣强盛,不亦在朝夕间便被周国所吞么?而以周国当时的实力,为何能够一举夺下魏国,你我皆心知肚明。”

并非蛊王刻意小看周国姬氏,而是以曾经四国并立之势而言,这周国的确不是能够当先打破平衡的一方。

若不是那位痴心错付的惟公主,被奸诈狡猾的姬无为所利用,坐拥东蒙大路最大份额财富的魏国,又岂会轻易被兵马远不及雍、燕两国的周国所吞?

“如今的周国虽看似占领了腹地中最大片的领土,实则却因实力尚不足以驾驭过速扩大的江山,而隐隐呈现内忧外患的局势。且不说这周国十大世家间的相互算计、倾轧,单是那魏地还蠢蠢欲动的前魏余孽,以及正眼红着即墨氏财富,被姬氏霸占去的雍国柳下氏以及燕国赫连氏,便足以让我们借力而用!”

几乎能完全融进迷离夜家中的黑衣蛊王,在分析天下大局时的气度,宛若已然君临天下的至尊王者。

看着他古井般幽深难测的漆黑双眸,听着他对各国间微妙局势的透彻分说,虞莫孤悄然便生出一股甘于臣服之心。

不错,虞莫孤虽恨不得倾覆了姬氏的大周江山,但却从未想过让自己登上那万人之上的王位。

或许有人会觉得他胸无大志,但他的确毫不在意那些过眼云烟的名利权势,他想要的始终极其简单。对于他而言,若是能够任随心意去抉择的话,他宁愿用尽所有去换回父母与妹妹皆仍安好在世。

遥挂中天之上的如钩弦朋,依然悠然冷凝地静静流泻着如水光华,将荷花池畔那一黑一白,无论身世、性情、喜恶、欲求皆各有不同,却同样风姿绝世的男子,照得对影成双却又各自孤寂,犹如遗世独立的两尊神魔雕像。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