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入得清心观,连原本还三五相聚在一起闲话说笑的女眷们,都肃然安静下来。而众男信众见到相熟者,则都改为行道家拱手礼或作揖之礼,仿佛这清心观当真有着何种神奇魔力般,让所有在尘世中挣扎的人,到了此地都变得犹如修行者般云淡风轻。

但明眼人都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各人在演各自的戏罢了。

当即墨贞与陈芷萱走进清心大殿时,殿内已然聚集不少达官贵人,青袍小道士们主要都在招呼着众女眷移步到偏殿,毕竟以大周风俗还是不宜让男女共处一室

。哪怕是在这道家清静之地,很多时候亦不能免俗。

同样是道观,这清心观却等同于周国皇家所有,因而尽管装饰、陈设等都已然十分低调,但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观内一切无不是精细至极的珍品。

单单是大殿上方高悬的“道法自然”四个字,便是酷爱书法的祈帝亲自所提,当朝周帝亲书的墨宝,那自然绝对是千金难求之物。

且不说这苍劲有力若铁划银钩的四个字,其恢宏气韵足以镇住空旷肃穆的大殿,单单就凭这书写之人的身份,但凡周国子民,哪个不会以家中供有当朝帝王的墨宝为无上荣耀?这可是绝大多数人,倾尽一生亦求不来的皇恩浩荡!

“虞大人,终于又见到你了。”

忙碌的小道士还不及来将即墨贞一行引往偏殿安置,身着素袍的风倾舞,已然风度翩翩地走上前来,拱手为礼。

“想不到风大人也会驾临,本官还道风大人会不屑于凑这份热闹呢。”

即墨贞亦抬起左手抱着右手,以拇指包于内掐子午诀,如此双手相合的外形便成了太极图形,这亦是道家拱手礼负阴抱阳之意。()

不过面上的礼仪虽作足,但她语气中却难掩一丝嘲讽之意。

她曾经还对这位御舞司主颇为另眼相看,但如今他为姬无为所用之后,便好似渐渐消弭了原本的绝俗傲骨,变得越来越心怀不轨,越来越庸俗不堪,越来越面目可憎!

“今日皇上的御驾都会亲临,微臣又岂能免俗?更何况这清心观位于空旷的千秋山北,如此风景秀丽、幽静绝世之地,亦是倾舞向来所心仪的。只叹倾舞没有国师大人的福分,无缘安享这与世隔绝、闹中取静的世外桃源。”

风倾舞的目光在说话间,仿若不由自主般越过即墨贞与陈芷萱之间,望向殿门外神仙福地般的优美风景。

“是啊,此地的确十分适合清修,不过亦要是真正清心寡欲,存有返璞归真之心的人,方能在此汲取天地之灵气

。那些心思不正之人,即便身在清静之地,心却难以清静下来,又有何用?”

尽管此刻神往太虚的风倾舞,看上去似乎又变回在未央大殿之上,红衣似火、疾舞如风的那位绝尘第一舞师。

但即墨贞却很清楚,人心底的**一但被勾出来,便再难回到原本看似云淡风轻的与世无争。

就好像她的复仇之路,只要已经开始,便再无法停止——不成功,便要成仁!

“是啊,虞大人的话锋总是如此犀利通透,让他人想要隐藏的纤毫丑态,都无所遁形。”

被当众暗讽,风倾舞却仿佛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反倒勾起抹自嘲般的浅笑,自远山处抽回来的视线,重又落在即墨贞那隔了帷帽轻纱的面容上时,深邃目光之中竟多了几分复杂难辨之情。

“想不到风大人竟如此有自知之明,那么又何必再来纠缠我们虞妹妹,平白地惹来一通教训,好生自讨没趣!”

陈芷萱对风倾舞的事亦有耳闻,再听过适才即墨贞话里的意思,略一思量自然不难猜中其间关系,因而对这位过去向来与世无争的风司主,亦再没了好脸色。

“是啊,世人都道风某向来孤傲不群,想不到如今竟然也做起这般自讨没趣之事了。”

风倾舞此言虽是在回应陈芷萱的话,但却又似乎别有感慨,那双暗波流转的眼眸,则始终凝视着对面的即墨贞,仿佛想要透过重重遮掩,直看到她心里去。

但是,任她眼力再如何的好,即便透过轻纱看到那让他不知何时已记在心头的容颜,却终究无法看清那双无底寒潭般的眼底,都隐藏着什么。

“虞大人、风大人、陈小姐,打扰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小道士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向三人拱了拱手。

“观主特意交待过,单独为虞大人和陈小姐分别准备了雅致小间暂作休息之用,请两位随贫道前往吧。”

长空在世人眼中是周国国师,但在观中同为清修之人的弟子眼中,便只是“观主”

。或许这其中亦暗藏了心思设计,但至少表面上看来,就会让人想要感叹一句,这修行之地果然不与凡俗同。

“那便有劳小师傅了。”

即墨贞同样向小道士行拱手回礼,而后才又看向风倾舞,却只给他留下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风倾舞亦未再多言,只是苦笑着向她拱手暂别,心中繁复难辩的心思,却是连他自己亦有些难以理清的。

出了薰香袅袅、人潮涌动的清心大殿,进入芳草萋萋的中庭,听得风声鸟鸣悦耳,即墨贞即刻觉得神清气爽不少。适才压在心头的那份莫名闷气,顿时便消散大半。

奇花异草遍植的花园里,可见三三两两不愿闷在偏殿里的年轻小姐们,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地说笑,或是欣赏那些在自家府宅中都难得一见的花树草木。

“这里的花草都甚是少见,想必又皆是皇上御赐的吧?”

身为陈国公府的嫡小姐,陈芷萱自诩眼界甚宽,寻常的“庸脂俗粉”向来入不得她的眼,在她的小花园中亦是种植着闻名在外的种种珍品,但与这清心观中的奇花异草相比,却着实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陈小姐猜得不错,这些花草大半皆是皇上所御赐给观主的,不过亦有些是其他信众所赠,还有些则是观主自云游之地带回来的。”

小道士见两位小姐有心赏花,便暂缓下脚步静静候在一旁,待需要时再为她们所看的花卉略作介绍。

“这株是产自西欧大陆的花树,由于原本的名字是西欧语言十分难懂,所以观主便为它取了个新名字——空墨语。”

见即墨贞与陈芷萱皆面露迷茫不解,小道士方才继续解释下去。

“此树开出的花由花心天空般的纯净之蓝,渐渐开到最外层花瓣那墨水般的深蓝,观主说就好似在以此讲述一段故事,因而便称之为空墨语了。”

仰头约有一丈高,开满朵朵蓝色花串的大树,即墨贞在心中不由自主地默念着“空墨语”三个字,仿佛参悟到了什么,却又不愿去面对

忽然一阵沁凉山风呼啸而过,拂落片片或净蓝或浓郁如墨的深蓝色花瓣,飞扬起满天的蓝色花雨,惹得旁观都们都不由发出阵阵惊艳赞叹。

而若有所思的即墨贞,却始终神色淡漠地望着周身飞旋若蝴蝶般舞动的片片花瓣,那点点或深或浅的蓝色,仿佛都散发着诡秘难测的忧郁气息,让她忍不住眉头轻蹙。

“如今已然入秋,而山里更是不比城中,虞大人穿得这般单薄地站在树下吹着秋风,小心着了风寒!”

无比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即墨贞甚至勿需转眸,亦知道来者便是可谓已然久违的公冶雁鸾。

较近处的各家千金,纷纷福身向魏王妃施礼,唯有陈芷萱与即墨贞仍傲然伫立在原地不动,只待雍容华贵的王妃走到近前。

“下官听闻魏王妃在给江州安抚使大人送行时,曾因吹了冷风而略感风寒。今日一见竟已然大好,当真要恭喜王妃了,显然未被堕尘公子被抓入京兆府的事所伤神。”

即墨贞看似好意的话,却暗中带刺,惹得有帷帽轻纱遮掩的公冶雁鸾,仍让人感到阵阵压抑的怒气扩散出来。

“那堕尘早已被家父在族谱中所除名,便不再是我公冶氏子孙,他闯下何等大祸要被如何惩治,自然与我无关。倒是虞大人险些丧生于其剑下,便不会夜夜被梦魇所扰,恐惧得难以安眠么?”

外人或许不知,但公冶雁鸾自幼便很是欣赏,曾被父亲盛赞为武学奇才的五哥。

先前为保公冶敬尘不会被派至北地送死,父亲已然殚精竭虑地不惜将其自族谱中除命,以求为公冶氏保下这位奇才。

不过他们却如何亦未想到,单单一个年方十五的黄毛丫头,竟然便逼得她不得不动用这位本想一直避人耳目,在暗中培养的公冶敬尘。

而公冶雁鸾原本以为有五哥出手,又有姬无为派人暗中襄助,“虞莫独”必然会绝命于望月楼里!

可她哪里想到,不仅即墨贞未如她所愿地死在她五哥剑下,甚至还反而害得公冶敬尘被京兆尹抓了去,在天牢中被折磨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