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在楼下客厅里发生的激烈争执自然惊动了葛朗台太太和娜农。

第一次在这座房子里听到反抗老葛朗台的声音响起,两个女人都吓得够呛。一个躲在二楼楼梯口,一个猫在走廊夹道门后。等欧也妮上楼,发现可怜的母亲已经脸色苍白,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孩子——”

等欧也妮送母亲回她的房间后,她死死抓住欧也妮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跟你爸爸说的话,我都听到啦!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忤逆你爸爸呀!我的孩子,我没事,我好得很。你赶紧去向他道歉。我了解你爸爸。你只要道个歉,他就一定会原谅你的。听我的话,孩子。”

“小姐!”

娜农也偷偷溜了上来,但神情却和葛朗台太太截然不同。虽然刚才也心惊肉跳了一阵,但这会儿,她看起来,却是兴奋多过害怕。

“刚才您说要带着太太去弗洛瓦丰住?是真的吗?”

葛朗台太太呻,吟了一声。

“欧也妮!快打消这主意吧!要是真被你爸爸赶去弗洛瓦丰,我倒没什么,老骨头也能熬得住,我担心你呀,孩子。这寒冬严月的,你可怎么受得住?”

“妈妈,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欧也妮安抚着母亲,“是我想带您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的。那边的风没这里大,太阳也比这里要好。我敢担保,您只要过去后,一定会喜欢上那里的。”

“可是我们没有钱!”葛朗台抓住女儿的手,眼睛里满是绝望,“你也知道的,你爸爸从来不会给我超过6法郎的零用钱。这么多年下来,我统共也只攒了不过几百法郎的私房钱。要是你爸爸不给我们钱,支撑不了几天的!孩子,认命吧!我陪你一起去找你爸爸,你好好地道个歉,听我的。”

“太太!”娜农回头张望,确定老葛朗台没躲在门外偷听后,把头凑过去低声说道,“我有钱!光是上次,小姐就给了我两个金币!”

“妈妈,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事实上,这趟去巴黎,我自己就赚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在弗洛瓦丰的开支了。当然,这事暂时要瞒着爸爸。请您相信我,并且,请您也放心,我绝不是故意要和爸爸作对。之所以这样,是我觉得我们真的有必要改变这种一直吃干面包喝坏牛奶的生活方式了。妈妈,您既然了解爸爸,您应当也清楚,不拿出我们的态度,光想靠乞求或者眼泪去打动他的心肠,好让他同意改变现在的生活习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但是我想改变。爸爸就算了,只要看到黄金,他就觉得幸福。您却不一样。我想让您过得更好。所以我们还是去弗洛瓦丰吧。这是向爸爸表明我们决心的一种方式。明天就过去。就这样吧,一切听我的!”

欧也妮用这样一种坚决无比的口气结束了对话。

葛朗台太太呆呆地望着女儿。

长达几十年的受奴役般的日子已经把她压迫成了彻底失去自己思想的一个可怜女人。哪怕对丈夫有再多的不满,她也早习惯于去屈从现实的无情,根本就没生出过怎么去反抗的念头。现在,虽然她还是没怎么听得懂女儿话里的意思,但看到女儿坚定的目光,感觉到她话里的那种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轻松自如,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她不但再也不用依靠自己那柔弱无力的保护,而且,反过来,她现在完全可以让自己依靠了。

“太太,我们的小姐现在真是又聪明又能干!”

娜农用一种仰望圣母像的表情看着欧也妮,双眼闪闪发亮,射出满是崇拜的光芒。

“小姐,你也会带我一道过去的,是吧?娜农力气大,会给你们劈柴烧火做饭,晚上还能帮你们守夜!”

欧也妮有点不忍心往她头上泼冷水,但还是说道:“娜农,要是你也和我们一起过去了,这里就没人照顾我父亲了。他整天在地里忙活,年纪又大了……”

娜农露出失望之色,叹气。但很快,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好吧!小姐,娜农听你的。会照顾好老东家的!被小姐这么一说,娜农又觉得老爷有点可怜了。明明有妻子有女儿,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过孤零零的单身生活,吃饭连个陪的人都没有!虽然娜农很想和你们一起过去,但做人不能没良心。当初我倒在路上快病死的时候,要不是老爷收留了我,我早就没命了。”

欧也妮笑了。

“娜农,我知道你最可靠了。你放心吧,等我到了弗洛瓦丰后,我会尽快找个能代替你的人。到时候,你就可以过来陪我们了。”

娜农顿时又把老爷当年对自己的救命之恩给丢开了,一下高兴起来了,用力点头。

“好的好的!小姐,你可不要蒙我啊!我会天天盼着的!”

“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欧也妮安慰她。

“那我就放心了。”娜农喜笑颜开,“明天我送你们过去。到了那边,我还能帮你们收拾地方。等你们安顿下来了,我再回来。”

————

当天晚上,象往年一样,欧也妮陪着母亲,与娜农一道去参加了教堂里的平安弥撒。自然了,老葛朗台从不参加类似这种的宗教活动。母女几个回来后,在昏暗的蜡烛光里收拾着明天要带过去的行李——行李非常寒酸,所以收拾起来并不费劲。

她们做着这些事的时候,老葛朗台既没有像平时那样钻进自己的秘密金库,也没上前阻拦,只在边上作冷眼旁观状。直到最后,看到娜农真的帮欧也妮把除了晚上要睡的铺盖卷外的东西都打成了包,终于忍不住,窜到了她房间门口,绷着张脸,负气般地说道:“可别指望靠着你的小金库到弗洛瓦丰过日子!那些钱都是我的!现在就拿出来还给我!”

“哎哟我的好老爷!您可真是太抠门了!小姐送给您的金币都没管您要回来,您却先管她要送出去的金币!”娜农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起来,“亏得小姐对您还这么好,怕您一个人在家没饭吃,非要我留下来……”

“住嘴!你这只蠢货!”

葛朗台冲娜农咆哮,吓得娜农打了个哆嗦,慌忙闭上了嘴。

“喏,都在这里,您数数看。”

欧也妮把自己从前贮放金币的盒子递过去。

当爹的气呼呼地从女儿手里一把抢过钱盒子,阴着脸转身离去。

十点钟,这座房子里的最后一根蜡烛也熄灭了。葛朗台太太房间壁炉里的最后一根柴火也熄灭了。抵不过腊月无处不在的寒气,室内温度很快开始下降。葛朗台太太把自己紧紧裹在硬邦邦赛过纸板的冷被窝里,想着明天居然就可以脱离老头子的强大控制可以和女儿一起住到弗洛瓦丰,一潭死水般的心好像也慢慢开始复苏,竟然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想得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门被人从外推开。睁开眼,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杵在了门口。

“老太婆!”丈夫的声音响了起来,瓮声瓮气的,充满了威严和胁迫。“你的女儿胡闹,还能解释成年轻不懂事,你居然也不知道劝劝她,反而跟着她一起瞎闹?一把年纪都白活了不成?你根本就没几个钱,女儿的钱也被我收了回来。难不成你真想跟她过去一起喝西北风,然后让我被全索缪的人在背后嘲笑不成?”

葛朗台太太把自己尽量往下缩,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窝,这才颤颤巍巍地应道:“啊——老爷——我劝了呀,但女儿就是不听,我也没办法呀——”

“听着,你现在就给我起来,再去找她,命令她打消这个荒唐念头——”

老葛朗台正运用自己往日的权势对着可怜的太太施加逼迫的时候,对面欧也妮房间的门开了。她的手上举了根蜡烛,出现在门口。甜美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

“父亲!您在跟妈妈说什么呢?”

当父亲的立刻住了嘴,一语不发,悻悻地转身大步离去,用一个结实的倔强后背来回应女儿的发问。

————

第二天早,在老葛朗台的黑脸和冷眼旁观中,高诺瓦耶赶着辆从佃农家里借来的马车,帮着把太太和小姐的东西搬上去。

“太太,小姐,平安弥撒刚过,你们就要去弗洛瓦丰住啊?老爷可真是宽心哪!居然放心让你们娘俩这会儿过去。”

“太太身体不好,这是照医生的吩咐,去那边疗养呢。再说了,反正也就半天的路。老爷随时可以过去的。”

娜农粗声粗气地说道。

“原来这样!被您一说,我倒觉得也是!”高诺瓦耶朝娜农露出谄媚的笑,“那边太阳确实好,风也不像这里吹得人脸子生疼。要是太太和小姐不怕路远,过去还有个温泉呢。”

“都坐好啦,走嘞!”

高诺瓦耶爬上前头车架,挥动手里的皮鞭,赶着马启动马车时,无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座旧房子,恰好瞅见客厅那个房间的窗子边,窗帘后好像有个熟悉人影在晃。扭着脖子想再看清楚点,一晃眼,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窗户边空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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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弗洛瓦丰到了。

对于太太和小姐的突然到来,老弗朗克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好在房子是现成的,就上次欧也妮来时住过的那间,叫几个佃户或者他们的妻子过来帮忙也方便,加上欧也妮肯给赏钱,什么都不是问题。

房子很快打扫出来了。先前照葛朗台吩咐钉住窗户的那些丑陋木条被一一拆除,弗朗克保证说,只要肯出工钱,明天立马就会有人来修窗户。壁炉通了,炉膛里的火烧得旺旺,房间里暖洋洋的,边上堆了足够整夜添加的柴火。附近闻讯的佃农们也纷纷送来了自家最好的东西,足够太太和小姐吃上半个月了。还有上次的那个厨娘,也被叫了回来。当她知道现在开始不是白干活,小姐会给她发派工钱后,高兴之余,又红着脸小声问欧也妮,说家里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名叫露易丝,手脚非常勤快,问能不能过来伺候太太和小姐。欧也妮让她把女儿领来后,见她样貌淳朴,话也不多,一来就抢着干活,同意让她留下帮忙。厨娘十分感激,用尊敬的口气称呼葛朗台太太为“夫人”,不住地道谢。

这是葛朗台太太生平第一回尝到了被人尊敬的滋味,不安之余,也有点高兴。跟着,她看到女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做事,老弗朗克和佃户们对她毕恭毕敬的神态,完全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原本还有点悬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

住在这里,应该会很不错呢。她暗暗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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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场天降的雪,新年很快就到来了。

1820年正月中旬的某天,雪霁天晴。一转眼,葛朗台太太和欧也妮住到弗洛瓦丰也已经半个月了。

如果说,刚开始因为没有准备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的话,现在,一切都开始渐渐步入正轨:趁着除雪,弗朗克让人不但打扫了房顶,修好破漏的瓦片,还清理了房子周围原本堆满杂乱石任野草丛生的地块。按照小姐的计划,等天气一暖起来,就要在屋子周围种上玫瑰、雏菊和能爬满整面墙的常青藤。房子的窗户也都修好了,镶嵌崭新的玻璃,看起来整洁又亮堂。然后,就在今天,欧也妮从附近镇上定做的两套崭新床品也送了过来。葛朗台太太终于可以收拾起她那床已经睡了至少十年、早就变得又硬又冷赛过石头的被子、床垫和枕头。

“欧也妮!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葛朗台太太用她粗糙的手抚摸着填充了崭新丝绵的蓬松被子,再试试那条垫在**的柔软天鹅绒面床垫,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抖了。

“是的。妈妈,晚上您就可以睡在它们上头了。”欧也妮说道。

“圣母啊!这得花多少钱啊!你爸爸要是看到了,一定又会大声嚷嚷……”

正在这时,窗外,一辆载了人的马车沿着雪地里被先头马车压出来的两道痕迹慢慢地行驶过来,停在门口前的一片空地上。小女佣露易丝探身进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好奇光芒。

“小姐!有个人找你!他说他是巴黎来的居里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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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里雅先生按照先前的约定,带来了取自银行的弗洛瓦丰地产文书和扣除银行本息后的一笔收益。

“葛朗台小姐,您现在拥有七百零五万法郎的财产。”

面带敬畏的居里雅先生恭恭敬敬地把一张盖有罗启尔德银行票章的汇票摆到了欧也妮的面前。

“非常感谢您,居里雅先生。我会按照先前约定支付给您佣金。”

“谢谢您,小姐。”代理人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又追问:“小姐,您如此年轻,就已经拥有这样一笔数目的钱,往后您有什么打算?”

“您问的,正好就是接下来我想说的。居里雅先生,我还需要您的帮助。”

欧也妮看了眼汇票,微笑道。

居里雅立刻说道:“小姐,请您放心。我以交易行的名誉向您担保,我一定会忠实地执行来自委托人的委托。”

“好的。那么接下来,请您帮我做这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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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巴黎,詹姆斯·罗启尔德家中的那间书房里,詹姆斯正在听秘书向自己汇报最新的调查结果。

“葛朗台小姐的七百万财产,全部委托居里雅交易行进行了再一次的投资。其中,两百万购买英国人乔治·斯蒂芬森举步维艰的铁路公司股票,两百万入股鲁尔的一家煤矿,还有三百万,投资到了一家名叫马勒侯的公司股票上。”

詹姆斯的眉头紧锁。

英国人的那家铁路公司股票和鲁尔煤矿投资,都不难理解。事实上,他本人也十分看好铁路机车这种出现还没多久的新产业。虽然这个热衷于造火车头的英国人的事业现在还不被大众接受,处于举步维艰的状况,但他相信,投资铁路这个产业,一定是个时间证明下的正确决断。鲁尔煤矿就不用说了,也是项聪明的投资。但是对于她第三条的资金去向……

“马勒侯是家什么公司?”

他向秘书发问。

“是家名不见经传的轮船公司。几年前看好非洲一个铜矿矿脉,投了一笔大钱进去,几年来基本无所出。后来才知道勘探有误,矿脉基本算作废,如今正处破产边缘。对了,就是这家公司,刚上周还来我们银行申请贷款。杰姆以资质不符的理由,拒绝了对方的贷款请求。”

“一个投资失败、濒临破产的轮船公司……”

詹姆斯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她为什么要投三百万进去?

他沉吟片刻后,吩咐秘书:“替我关注这家公司。还有,关于葛朗台小姐的一切最新动向,也立刻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

秘书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