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车离开巴黎没多久,车厢里就坐满了沿途上车的人,全都是和欧也妮一行差不多赶着要回乡下的外省人。到最后,已经发展到后上的人不得不挤坐在地板和行李堆上的地步,弄得大家全都怨声载道,赶车的却浑然不顾,还是一个劲地往上塞人,直到克罗旭先生拿出自己在地方法庭里的威风,道明自己的身份,并厉声呵斥车夫的无耻行径时,车夫畏惧于这位法官的威仪,这才不得不放弃继续揽客的念头,咕咕哝哝地继续回到了前头自己的座位,载着这严重超载的一车人摇摇晃晃地重新启程。

或许是大革命以来的短短几十年里,法兰西人经历过太多次的政局变幻和动荡,与那些每因为一次政局动荡就面临命运改变一次的新旧贵族阶层们不同,普通民众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路上的气氛并不十分压抑或恐惧,当接受了这趟超员严重的旅程后,大家就一直在议论时下的这个消息,到最后,车里的人分成了三派:保王党,保皇党,以及中立派。到了最后,保王党和保皇党为最后到底是路易十八守住杜伊勒里宫还是拿破仑再次称帝而争吵起来。法国人天性里的狂野不羁在这种时候就显露了出来。倘若不是中立派的克罗旭法官出声阻止,这个狭窄的车厢里一定会上演一场大打出手的战争。最后,占了人数优势的拿破仑党取得胜利。在兴奋的“皇帝万岁”欢呼声中,中午了,马车终于停在下一个补给站,车夫粗声粗气地表示自己要换马匹,轰乘客下来吃饭撒尿,于是,一车人象从牢里放出来的囚徒一样,呼啦啦地开始放风。

欧也妮一行也下了车,坐到驿站里的那家破旧小餐馆里吃着又贵又难吃的午饭。当娜农听到连那盘烤得已经焦糊了的土豆也要收自己15个苏的时候,心疼得咂舌咧嘴,看到欧也妮吃了两口就放下,她赶紧把盘子端到自己面前,吃完之后,还用勺子用力刮着粘在盘底的土豆泥。

“一口就是一个苏!圣母啊!要是老爷知道了……”

她不住嘟囔着,把刮了一层土豆泥的勺子送进自己的嘴巴。

“克罗旭先生,您是希望国王把科西嘉人赶走,还是科西嘉人再次赶跑国王再次登上帝位?“

等着庭长吃完他盘子里的东西时,欧也妮喝了口水,百无聊赖地随口问。

庭长对女继承人主动向自己问话感到十分荣幸。虽然对她一直用原姓氏称呼自己感到有点失望,但依旧放下勺子,谨慎地说道:“严格来说,我并没有明确的立场。因为无论他们当中的谁当政,对我的现状都不会造成损害。”

欧也哑然失笑。

明白自己是多此一问了。

克罗旭庭长就像那位连续占据了六届政府要职、曾经两度成为拿破仑左臂右膀的著名政客塔列郎。现在他虽然被路易十八罢职赋闲在家,但倘若没有这场拿破仑二次登陆的意外,不久的将来他将再次出山。从路易十六开始,一直到后来的七月王朝,当前一个政权行将垮台时,他就选择倒向后一个政权——他们没有所谓的立场。或者说,唯一的立场就是利益。就像眼前的克罗旭,今天还口颂着“上帝保佑国王”,明天一旦拿破仑拿下巴黎,他立刻就可以换上代表革命的三色帽徽。

这场动荡对克罗旭庭长日后的影响现在确实还看不见,但对眼前造成的影响,却立刻就显露了出来。小餐馆里很吵闹,欧也妮也吃不下东西了,正准备出去到外边等时,听见传进来一阵惊呼:“不好了,马车跑了!”

——确切地说,是刚才那个车夫竟然趁着大家都下车歇脚的功夫,自个儿赶着装有所有人行李的驿车跑路了!

饭馆里的人纷纷跑了出去。男人们愤怒地诅咒着,跑着向前想要追赶上马车好把车夫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拧下来。可惜,两条腿的终究跑不过四条腿,追出几十米后,只能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车夫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驿站里乱成一团。

丢失财产的人捶胸顿足,咒骂趁了乱局蹚浑水的黑心车夫,事不关己者则用幸灾乐祸的表情围观这一出闹剧。娜农也停止了刮盘子底的举动,当弄明白小姐在巴黎买给自己的一条衬裙、一双鞋子(她穿鞋很费,通常几个月就能穿破一双),连同他们所有原来带出去的行李统统都被那个车夫给卷走了的时候,伤心得红了眼睛。

“幸好这个还在。”

欧也妮晃了晃随身携带的钱袋安慰她——也幸好,考虑到保管条件,拍卖得来的名画并未携带回索缪,而是在动身前租了个银行的保管箱存了起来。欧也妮为此深觉庆幸。

一阵无望的跳脚和咒骂之后,在克罗旭庭长的安排下,有人去当地警察局报案,回来时,却垂头丧气地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当地的警察局长已经两天没有出现,整个机构陷入半瘫痪状态,要不是还有个守门人看着,估计连里头的桌椅也要被无良暴民给搬了个空。

受害者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等在原地期待搭上下一辆的车了。等了一个下午,错过了几辆人员爆满的驿车,最后,在天黑之前,终于靠着多给钱,欧也妮一行人挤上了一辆同方向的驿车,于两天之后,结束了这段波折迭起的回程,回到熟悉的索缪。

消息也已经传到了索缪。

虽然对于索缪来说,除了大革命恐怖时期曾出过一趟乱子,为了筹措革命资金,政府财产被革命党人没收拍卖,剩下的大部分里,远在巴黎的杜伊勒里宫到底由谁占领,对于这里居民来说,最大的变化不过就是市长脸孔的变化和市政府前的改弦易帜而已,但和别的地方一样,大家原本平静如波的生活还是被这个消息给搅出了波纹。比起终日惶惶无人问津的现任市长,每天晚上,本城首富的公馆里倒是高朋满座。在昏暗的烛光里,大家纷纷抒发自己对于这场动荡的看法,预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正好这时,葛朗台小姐和庭长从巴黎归来,大家自然忙着向庭长打听他们在巴黎的见闻。

庭长虽然刚从风暴中心巴黎归来,但对这场政,变的了解,绝对不会比索缪人知道得更多。他所能提供的消息,不过也就是葛朗台小姐在巴黎拍卖会上一掷千金的举动以及抱怨自己回程路上所遭遇的不幸,为此,他损失了包括一件才穿了两次的衬衫和一条裤子在内的大约三十法郎的财物。

当庭长也说不清葛朗台小姐此行到巴黎到底干了什么,除了反复提及那场拍卖会和他的不幸遭遇,索缪居民竟然无法从他嘴里了解到更多的□□——大家的好奇心于是被勾得更厉害。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联系到两周前那位犹太人的到来,对于葛朗台小姐巴黎行目的的猜测竟然压过了拿破仑再次登陆给这个小地方带来的震撼。随便走到哪,都能听到市民津津有味地在议论。

“好家伙!指派葛朗台小姐去巴黎花10万法郎买一幅画!葛朗台老爹这是想干什么?”

“莫非画上有所罗门宝藏的秘密地图?”

“我敢担保,老爹派葛朗台小姐去巴黎一定别有所图。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一袋一袋的黄金就会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运进老爹的秘密宝库!”

画上自然没有什么所罗门宝藏的秘密地图,葛朗台老爹也没有对这笔支出做过任何的预先指示。所以可以想象,当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时的反应——晴天霹雳,简直连心肝都要被摘了去了。

大为光火葛朗台赶回家中,怒气冲冲地责问欧也妮。即便欧也妮向他解释名画升值空间巨大,请他把这个举动当做一项投资,老头子还是固执地拒绝接受。他所信奉的,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法郎出去黄金回来的买卖,让他相信以后会有人愿意出高于10万法郎的价钱去买回这副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嗷——嗷——哪个蠢货肯花十万法郎去买一副画!砸在手里了!泡汤了!打了水漂了!拿来糊墙墙都嫌弃!”老头子痛苦地□□,仿佛就要死掉了。

“欧也妮,老爹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

任凭欧也妮再怎么解释,葛朗台也无法相信有人以后肯出高过十万法郎的价钱去收一副画。再联想到女儿之前对自己的种种忤逆举动,他的怒气和伤心更是加倍。

父女间的冷战再一次爆发。他再次拒绝和欧也妮说话,每天阴沉着脸,在太太心惊胆战的目光中早出晚归。当有关心时政的市民请他大胆预测拿破仑再次登陆的前景时,他就会怒气冲冲地嚷道:“这跟我的葡萄园有什么关系?让拿破仑见鬼去吧!”

见父亲因为这个原因和自己再次冷战,欧也妮禁不住也有点后悔——倒不是后悔去买画,而是后悔不该让克罗旭先生知道。不过,说老实话,比起这个,现在她更关注的还是拿破仑进军巴黎这件事,毕竟,这真的是件足以决定这个国家未来走向,进而影响到每一个人的大事。就连葛朗台,他虽然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欧也妮也知道,他其实曾经暗地里曾向本城消息最灵通的银行家格拉珊先生打听过局势,当得知拥护他的军队已经抵达奥尔良,奉命带着军队前去阻击的前帝国元帅、现巴黎国民自卫队司令乌迪诺也阵前倒戈之后,当天晚上,老爹在密室地板上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

就这样到了八月初。也就是欧也妮巴黎归来半个月后,终于传来了最后的消息。

拿破仑占领巴黎。在此之前,国王已经带着他的亲信再次逃往英国。而阿图瓦伯爵,也就是后来原本应该继位成为波旁末代国王查理十世的那位,在逃亡路上不慎泄露行迹。鉴于此人之前种种劣迹,招致了民众的愤怒围堵。惊慌的伯爵不幸从马车坠落,摔断脖子意外身亡。

这个消息终于压过了索缪居民对女继承人巴黎行的关注,成为最近全城的焦点话题。原市长已经趁夜举家悄悄溜走。高诺瓦耶和那些与他一样的保皇党人在皇帝万岁的呼声中来到市政府前拔掉代表波旁王朝的白旗,插上了皇帝的鹰旗。克罗旭庭长立刻出面维持秩序,以保证全城在这种特殊时期里的治安。

和外头的热闹相比,葛朗台公馆却显得异常冷清。大门终日紧闭,老葛朗台也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人人都知道他的那段红帽子历史,而皇帝最厌恶的就是这批人。所以对于老爹的低调,大家背地里都表示理解。当然了,这种理解难免夹杂了些幸灾乐祸。

真正轰动全城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八月中,也就是皇帝占领巴黎这个消息传来大约半个月后,有一天,一辆带着皇宫鹰识的豪华马车进入索缪。车夫身穿光鲜的宫廷仆人制服,谁也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就在市民一路跟随的目光里,这辆宫廷马车最后停在了位于城墙根下的葛朗台老宅前。最后,马车里下来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宫廷随从的人,敲响了紧闭着的葛朗台公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