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这个从来不曾留意的词汇也开始占据我脑海的一角。这是一个极其奇妙的引子,引发出无数荒诞离奇的遐想:

山脚下的一个小院子,有花有草,微风轻抚,阳光正好。女人在晾晒衣服,小孩在草地上玩耍,我就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想。孩子在玩耍之间扭过头来,乌黑的眼睛看着我,肉嘟嘟的小嘴吧张开来,喊出一句:爸爸!……。

这声音像一把利剑没入胸膛,让我全身一颤,脚下依旧是草,眼前依旧是这异国他乡静默的山。我不由得笑了,因为这空幻的景象带来的不可控制的欣喜,转而又笑自己竟然如此荒诞,每迈出一步都可能跨过生死的门槛,居然还能如此奢望。

但这不是坏事,沉浸在幸福的空想中总比徘徊在等死的绝望里要强,何况还能萌生出力量,兴许能够帮助自己从死神手里夺过一丝希望。

山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繁茂,温度也在渐渐回落,黄昏又近了,我终于离远了。我在山谷里的溪涧旁停了下来,用清凉的水洗去长途跋涉的疲惫,躺在一块石头上静静的等天黑。抬头看着灰色的天有黑云在翻涌,我的眼睛还是会忽明忽暗的没法定格。但我知道,要变天了。

山里的黄昏降临得很快,青蛙的叫声陆续传来。

凭着小时候顽皮时练就的能力,我很快逮住了它们中的四只,大个的有烟盒那么大,小个的也比核桃大出不少。我剥完皮之后,发现这种家伙的结构很像人体,脑袋、上肢、肚皮、下肢,尤其是那肌肉纹理清晰饱满的腿。这种念头让我心生怜悯,对不住了,我需要晚餐。这是一个符合人性的逻辑,然而仔细想来又很无理,因为我需要,它们就得死,不也很奇怪吗?

清理干净之后,我发现了困难,这困难源自我的自身,总是在把青蛙肉送到嘴边时,嘴巴却张不开。暗下了几次决心,发现都是徒劳。最后只能将肉一点点撕扯下来,捏成一个个小团,猛然扔进嘴里,立马灌满一口水吞将下去,尽管过程很短,舌头还是在口腔里无处躲藏,生怕挨到一点点。

解决了晚餐,我开始埋怨自己的粗心,离开时几乎没有准备,干粮不带问题不大,可是没有盐!这是极其重要的,整天的出汗,却没有盐分的补充,我想,迟早会有问题的。

盐是在野外无法获取的,我必须找到有人的地方,草屋不能回了,这是最敏感的时候,不知道那个基地的越军是否已经在寻找不见归来的战友?他们是否发现了丢弃在公路边那个包?是否如我所愿的那样去推测?……。还是先想盐吧!我开始在地图上寻找最近的人烟。

光线很暗,我还没能找到合适的目标,雨点下来了,我赶紧收起了图。雨点很稀疏,我转移到一棵树下,希望夜里别下大了。一会又心想,下大了才好,下大了刚好可以抚去那片山坡上的痕迹,就算他们正在搜寻,大雨也能阻碍他们的脚步,护佑那些同胞和大姐一家有一个安静的夜。

他们吃饭了吗?还是守着饭菜等着我?别等了,我吃过了,还是肉呢。我心底暗暗说道。恨不得拔腿飞奔回去,我不应该这样离开的,至少要和他们一一说明,但是没有!老头子看到我的彩礼钱会想什么呢?以为我在开玩笑吗?是的,如果我必须死去,那就是我的玩笑,你们不必挂念的。

“嘭”的一声巨响从山谷里弹进我的耳朵,我为之一振,远以为山高林密远离人烟了,却怎么又是在枪口附近?

我爬到树上留意观察,很快发现有一束光在上顶上晃动,像是一支手电筒,枪声也应该是从那传来的,像是火药枪。

打猎的?

我决定摸过去,跟着他,不管他走向哪边,应该都会靠近人烟,我就能伺机找到盐。

手电的光是极好的指引,我根据他的前进方向,选择了一条斜向的路径,这样可以在他前面的某一个地点和他接近。

几乎到了另一个山坡,我才赶上他。没有别人,就他孤身一个,沿着一条被丛林几乎埋没了的山路一直在走。不能再靠近了,猎人通常都很警觉的,我把枪端在手里,小心翼翼的迈着每一步。

他走走停停,经常离开小路去草丛边仔细察看,似乎是个经验老道的猎手,我得十分留神。

该到下半夜的时候,他来到一个搭建在一块岩壁下的棚子里,然后手电的光消失了,我确信,这是他的狩猎基地。这种在山林里有固定基地的猎人一定是当地顶尖的猎手。

这种判断让我开始担心,担心天亮之后,失去黑暗的掩护,自己根本无法继续跟踪而不被发现。

何不趁着黑夜?我心头一动。这么深的山里,他一定会在这儿呆上几天才会离开,那么,就会有吃的,应该就会有盐。

风开始猛烈起来,雨点更密了,黑暗完全阻拦了我行动的可能,正心生沮丧的当儿,一道闪电撕裂夜幕,让眼前一切都在那个瞬间白花花的呈现出来。我凭着那瞬间的记忆摸出几步,然后静静的等待下一道闪电。好在天空并不吝啬,闪电不断在夜空里掠过,而轰隆隆的雷声在山谷里可以徘徊很久,恰巧掩盖了我的动静。

我已经靠得很近了,下一道闪电就可以帮我分辨出可能放盐的位置,如果顺利,我只需要偷偷拿走盐,然后悄然消失。

奇怪的是,任由我静静的候着,闪电却迟迟不来了。

我似乎听得棚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又疑心那只是风,却还是把手里的枪端得更稳了。

接下来的这道闪电异常的亮,把眼前的一切都照的白花花的,我眼前赫然站着一个人,端着枪,已然是瞄准的姿态,而枪口,正对着我。

我的枪指向的也正是他的方向,那一瞬间里,这是一幅多么奇异的景象?深山老林之中的草棚里,两个不期而遇的人,两支不同的枪彼此指向对方,闪电的寒光更为此添上一种诡异的色彩。

没有丝毫的犹豫,枪响了。

紧接着是他倒地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他的枪响,兴许他原本以为我只是一只撞上门来的动物,但发现是人的时候犹豫了,而我却没有,没有思索、没有意识,不记得怎么就扣下了扳机,似乎这枪是自动击发的一般。

他显然提前发现了我的靠近,为什么不开手电?应该也是因为闪电,一定是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他只需要端枪瞄准就好,闪电会帮助他看清目标,压根无需手电。只是再丰富的经验都不曾让他想过眼前居然是一个人,自然就迟疑了。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瞬间,两个人都在等候闪电,电光石火之间,倒下了一个。

我为什么没有迟疑?我的计划不过是偷取一点盐罢了,为什么毫不犹豫朝他开了枪?是逃亡带来的紧张让我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还是因为那指向我的枪口?

这算犯罪吗?一定算,也许没那么严重,算正当防卫吧?毕竟他的枪指着我呢。然而我很快发现这不对,如果倒下的是我,他才算是正当防卫,因为我才是入侵者。

杀死了一个原本于我毫不相干的猎人,这让我陷入了复杂的思索。他也是越南人,但这不重要。他的枪口在我没有靠近之前也许从不曾指向过任何一个人,就是指向了我,不也没有开枪吗?他只是个纯粹的猎人,到山林里来获取一些猎物供一家人生活罢了。

毫无疑问,我犯下了深重的罪孽!真真切切的杀了人。尽管在他之前:黄蛇死了、黑鬼死了,山坡上的两个士兵也死了,也都是我干的。但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不是吗?黄蛇和黑鬼属于天杀的,我只是替天行道;至于那两个士兵,他们的血理应用来偿还蜘蛛撒在a点的血。但是他呢?我下了杀手,却毫无理由。

也许那一瞬间里,我只要扔掉枪,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我确信他也不会开枪的。就算我们彼此对峙,事情也会慢慢缓和的。

任何假设都是徒劳,他的生命已然终结。通缉令上关于我是杀人凶手的描述已经名符其实。

他也许当了一辈子的猎人,只是那一瞬间,我才是最最冷血的枪手,是猎杀人命的凶徒。

我在杂乱的思绪里枯坐到天色微亮,期间雨下过一阵,这会儿,却完全停了,雾气弥漫山野,似乎想要替我掩盖这不该发生的罪恶。

我把他冰冷的身体安放到几块木板和干草拼凑成的**,为他整理好衣物,昨夜的子弹射穿了他的身体,浸透了衣服的血凝结成了紫黑色。幸而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这真是不可思议,如此不公的死去居然能够闭眼。我猜想他不过四十来岁,身形消瘦,流干了血液之后更是形同枯槁。常年的行走山林让他脸上布满了皱纹,稀疏的胡须或许是沾上了水雾,略带着灰白。

我把他的猎枪放在他的身边,枪身经常年的使用而闪着光泽。

在棚子里找了一点米,一些罐头瓶子装着的腌菜,除此之外,棚子里面悬挂着几张毛皮,像是野猪的,也可能是麂子的,我分辨不清。还在一根挑起的竹竿上看到了一些长条形的宛若鞋带似的东西。仔细去看,不由得叹服道:这真是聪明的猎手,挑了一些精细的好肉,切成细细的长条、抹上盐晾在竹竿上,这样很容易风干,纵然是经过了一夜的风雨天气,这些肉干也只是微微有点发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