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边蹲下,拧开了水壶盖子,猛然发现水波震荡,定神看去:如同五雷轰顶,头皮瞬间麻木,周身寒流奔袭。惊恐让我失去了任何反应的能力,包括惊叫都没能够逃出嗓门。

水面上露着半个人身的形状,昏暗里依稀看见披头的长发、乳白的身体,很像人,却只有半截!

之前提到过:我是个胆小的家伙,害怕鬼、害怕没有他人的水潭。民间的故事总不缺乏鬼,水鬼正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种。扑过来……抓住我……拖下水去……。无数种可怕的景象不断闪现出来,魂魄早在云霄之外了。

短暂或者漫长的呆滞之后,我慢慢看见它有了动作,白花花的胳膊从水里抬起,把黑乎乎的长发捋像脑袋后面,一张模糊的人脸隐约显现。恐惧直线升腾,直将冲**躯,我张开了嗓子,惊叫就将破喉而出。

一个短暂的、尖锐的声音抑住了我的叫喊,那是它的惊叫。

“妈啊……。”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接着是慌乱的举动,水花掀起,湖面震旦得更加剧烈了。

“是……是我、别怕!”一瞬间里,我就知道那不是鬼,正是大姐!

“你……当兵的弟弟?”她马上意识到了蹲在湖边的黑影是谁。

“就是我!”我大声的说道,心脏悸动,言语震颤,失去控制的跳进了水里。

湖水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丝毫阻力,我们抱在一起的速度堪比子弹出膛。之后就是寂然,任由灵魂找不到身躯,无需感受,无需言行,天地不再,四处皆空……。

“梅儿……。”老头子颤抖的声音破空而来。

“爸……。”大姐的声音完全失控。

之后又是寂然,一切都是多余。

“妈妈在那边。”许久之后,大姐指着对面一处岩壁对老头子说道。

老头子穿过溪水,自顾奔去了,似乎我们亦不存在了一般。约莫几十米的距离,老头子似夜游的鸟,几番扑腾就消失在黑暗里了。我们俩却只顾紧紧抱着,醒不过来。

“你怎么来的?”不知过了多久,大姐在我怀里问道。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叫什么?爸爸说你以前说的名字是骗人的”大姐没等到我的回答,接着问道。

精明的老头!为了尽可能的掩饰自己的身份,我曾无数次提醒自己,把蜘蛛的名字当做自己的,也许是过于强化了记忆,或者是太长时间没有喊我的名字了,一瞬间里,我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原名来。

“算了,我就叫你当兵弟弟”她不等我想出答案,自顾说道。“当兵的好像也不能说哦,就叫弟弟吧?”她紧接着调整道。

“随便吧”我无从回答,称呼很多时候是个没必要的东西。

“人家没穿衣服诶”停顿片刻之后,大姐低声说道。

我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光溜溜的身体。这个时候,溪水似乎突然有了冰凉,山里的风也似乎醒过神来了,将她的肩膀吹拂得冰冷冰冷的。

“冷吗?”我问。

“不冷”她说道。

于是又漫长的、无言的拥抱。

“妈妈说我没运气。”许久之后,大姐低声的像是叹息道。

“为什么?”我不知所以。

“没怀上孩子啊”大姐说道。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以前那个山洞,你受伤那次,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大姐似乎很诧异。

我再一次遭遇五雷轰顶,依稀记得那迷糊中怪异的感觉、隐约的声音。原本只当是昏迷中的错觉,却原来真发生过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任由我如何揣测,又怎能料到她会如此坚决?如此不顾一切?

“我、我、我真、真的不知道!”我已然语无伦次。

“哼,不认账!”回答我的是低声的娇嗔。

“我、我……。”我还没能说出话来,一个温润的嘴唇贴了上来,堵住了我的嘴,一阵眩晕袭来,我的世界开始旋转、颠覆,狂风呼啸、电闪雷鸣、火光四射、地动山摇、所有的火山瞬间迸发……。

任由身上的湿衣慢慢滑落,任由带电的指尖烧灼每一寸肌肤,我的世界在某一瞬间突然消逝了,万物皆空,只剩下火的炙热、水的缠绕、山的力量……。只留得喘息一阵阵急促着、颤抖着、升腾着、奔放着……。

不知过了多久,灵魂渐渐归来,山峦重现了,湖水又凉了,月亮在现夜空,木木然的瞪着朦胧的眼,不知它都看到了什么?

“这回你总会记得了吧?”大姐的声音虚弱如大病初愈。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再度紧紧的抱着。

摸回那个狭小的岩洞,油灯已经点上,老头子和阿姨在洞口直挺挺的站着,看着我们一步步走过来。

“鱼呢?”老头子突然问道。

“什么?”大姐很疑惑?

“这么久?没抓到鱼?”老头子接着问道。

这个狡黠的老头子!大家都没再说话,走进洞里,阿姨来到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指着几个碗碟示意我们吃饭。

轮番的逃难带给她们的艰难已经无所不在的体现了出来,饭菜已经不是严格意义的家常饭了,只能是阿姨费尽心思凑成的勉强应付饥饿的杂食。甚至无论从怎样的营养角度去衡量,这几个碗碟里所有的东西都抵不上我身上的肉干。我掏出肉干递给阿姨,让大姐告诉她水煮软了就行。

水热了之后,肉干竟然不合时宜的散发出香气。在大难不死、久别重逢这等凝重的氛围里,这香气像是漂浮在空气里的引子,诱使思绪浮想翩翩、感叹连连。

阿姨在石头垒砌的锅灶边抽泣起来,泪滴在火光的晃动里闪闪发着亮光,恣意垂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等啊等啊,等到人都来了,都没法招呼一顿饭”阿姨抽泣着说道。

等的是谁?老头子?还是我?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问题,也无法考虑,因为心酸迷离了思绪。

“阿姨,别这么说,这不是特殊时期嘛”我的榆木脑袋半天就挤出这么一句“官腔”来。

“你这孩子真是自家人,不跟阿姨计较。”阿姨对我说道。

“什么阿姨,他该喊你妈才对!”老头子突然说道。

“爸……。”大姐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要是命好,我都是外公了。”老头子更是直接了。

“你真是,什么话都说”阿姨开始用埋怨的语气来缓解我的尴尬。

“爸,你受伤了?”大姐这才发现老头子血迹斑斑的衣衫。老头子连忙摆手阻断了她的担忧,这是个好的方向,一来话题转移了,二来老头子的肩膀早已无大碍,不至于引发过多的担心。

“这是他积了阴德,现在也算到我们家了,要不然,子弹怎么躲着脑袋走呢。”老头子指了指我,缓缓的说道,像是颇有感触。随后就在母女俩疑惑的眼神中将我掩护同胞穿过边境的事迹简要且夸张的说了起来。

“枪还没响,人就倒了,真是子弹长了眼睛啊!”老头子反复在一些细节上感佩了很久。

我有一肚子的话,却没法开口说,假若没有老头子全然不顾自己的行为,我怕早挨了某颗长了眼睛的子弹。

老头子的这番讲述开启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怎样带这一家子越过边境。之前用过两次均算成功的计划,这个时候总让我感觉不妥当。可见人并非可以完全理性的动物,我同样在乎同胞的生死,但却不能克制对这一家子的格外担心。然而,除此计划之外,我实在没有其它主意。

“那真是个王八蛋!”老头子突然的愤怒打断了我的沉思。

留神听去,原来是阿姨再讲述她们离开原来那个山洞的原因。说是有人带着好些个民兵来搜山,幸好大姐远远看见了,母女俩就径直往山里走,好不容易寻到这里,才觉得安全了些。

“你认识那个人?”我问老头子,因为从他那句咒骂里可以感觉到对方应该是他认识的。

“就那个死老鬼,抓了我们去搞药的死老鬼”老头子依然愤怒不减。

我却突然想起长了半脸胡子的大哥来,他和我在深山遭遇,替我治了伤,而后替我挨了子弹,躺进了我给自己预备的墓坑。我曾发誓多杀几个越军替他报仇,却似乎做的远远不够,尤其是与他关系密切的事,我几乎一件没做。那么,老头子说的这个“死老鬼”应该是个合适的目标。他引发了很多罪恶,怎么能够安心躲着清闲?他可以在同胞们逃离之后进行大肆搜山,为何不能让报应主动去找找他?

“我去杀掉他!”我说道。

“哎呦,孩子,别啊,现在这种人杀不完的,咱们也惹不起”阿姨赶紧劝阻道,很奇怪,阿姨这句话我很轻易就听明白了。大姐也在摇晃着我的胳膊,示意我别这么冲动。老头子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等着解释。

“我说过要杀了他!”我开口道,慢慢的把胡子大哥的事说了一遍。大姐赶忙去撸起我的裤腿看那蛇咬的伤口,阿姨怔怔的木然了。

“那是要杀的!”老头子语气坚定,这态度出乎我的意料,就如同他偷偷去炸了那山顶的工事,一度让我不太理解。阿姨和大姐随后都埋怨起老头子的态度,但老头子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