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势愈发大了。街道上,两侧的房屋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好在天有些阴,雪光不是太刺眼。

笑歌是在北地长大的,这点冷对她而言算不了什么。但小阁的身子却似乎娇弱得很,风一过就止不住地打颤。要不是笑歌晓得她的底细,只怕还真会把她当成什么小家碧玉。

衣衫是换过的,不自觉就挑了身银红袄裙配雪兔毛领连帽兜的白披风,像是特意要跟身旁那个银发红衣的少年搭上调。不过这也是白费力气,除了她左手里紧攥着的那一角衣袖,别人根本瞧不见她旁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笑歌偷偷试过轻触他的指掌,却发觉捉住的只有空气。于是愈发将那一角衣袖握得死紧,如同想借此证明他真实存在着。

离弦神色淡然,嘴角一直保持着微扬的态势。可她看得出他脸上的倦意已越来越浓,而心底那种不属于她的焦躁情绪也越来越叫人难以忍耐。

“是不是很累?”笑歌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是。”离弦淡淡一瞥她,刻意.将嘴角扬得更高些,但往昔如珠玉碎裂般动听的声音听起来已有些晦沉,“不要说话,别人会以为你在自言自语。”

她不理,睫羽微颤,轻轻低下头,迟.疑了一会儿,又小声道,“那个……我不能不管我弟弟。”像要得到他的允许般急急解释,“我不是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只是……你知道的,谁都不管他。再这么下去,他会惹出大乱子的。”

“嗯。”他竭力让注意力集中,可她.的声音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睛渐渐看不清事物,只能凭人影晃动来辨别前方是否有障碍物。已到了不得不休息的地步,却依然强撑着前行。

“那个……他以后会忙得没时间来找事,我也不会自己.去招惹他,你不要不高兴。”笑歌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只是心里乱糟糟,似乎不说出来就得不到平静。

“嗯。”

她偷眼看他不像要发怒的样儿,胆子渐渐大起来, .趁热打铁道,“那个……紫霄和公主看起来处得不错,青穹和小静也很顺利,至于小白与云扬……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是我想弥补。起码、起码能让他们过属于自己的生活……你懂吗?我不想背负愧疚过日子,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想到以前的事就会很不舒服。”尤其他有意无意的试探,让她感觉更不舒服。

这妖怪脾气怪得很。先给他个委婉的提醒总比.他以后又寻借口找茬来得好。

“嗯。”

“……”

这家伙真的在.听吗?笑歌狐疑地瞟眼他,发觉他显然神不守舍,不禁泄气地住了嘴。

到通往刑部大牢的后门处,离弦忽然停下来,淡淡笑道,“你去,我等你。”

“哦。”笑歌正要上前跟守门的狱吏打招呼,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望着他,“你不会自己走掉吧?”

多待一个时辰也好,许多不能对别人说的事,很想说给他知。天知道心里藏着太多秘密是件多痛苦的事,何况他弄乱了她的人生,这点小义务他还是该尽下的吧?

“嗯。”他微微地笑。

瞧着她半信半疑地跟着狱吏进去了,倦色忽然间就漫了满脸满眼。离弦飘然退到一处转角,翻手执了玉笛,垂眸奏响支幽离的曲调。盏茶工夫后,一双细若柳叶的眼便出现在面前。

“做什么?这大白天的……”柯戈博探头看看前方的刑部大牢所在,不由得苦笑。

“等她出来。十天,寸步都不要离开她。”离弦倦得连说句完整的话都费力,“公主那里有我。”

全不给柯戈博拒绝的机会,人已如片薄雾,转瞬就消失在风中。柯戈博简直哭笑不得,望着灰黑的墙壁发了会儿呆,正想掉头走人,却见那边门口袁牢头已笑眯眯地送了笑歌出来。

细巧的眼微微一睐,迟疑半晌,终是迎上去,“六姑娘,好巧。”

“啊……原来是博公子,真是好巧。”离弦不见人影,他却在这时候冒出来,还真是巧得见了鬼了。

袁牢头一眼认出他就是那晚公主派来救笑歌的人,不禁一愣,旋即便微微颌首算是打过招呼。转向笑歌时又换上一脸柔和笑意,“六姑娘,我有公务在身,不便远送。有机会定当上门答谢……六姑娘不介意我把画挂在这里吧?日日有妙笔相伴,我大约连酒也可以多饮两碗了。”

早朝还未散,牢头依然是牢头,这时候送礼刚刚好,可以增进感情,又不会有抱大腿的嫌疑。不过话说……那妖怪跑到哪儿去了?

笑歌四顾不见离弦,心里就有些不痛快起来。闻言笑着同他客气几句,又瞥眼站在一边不走的柯戈博,淡道,“博公子有事要找袁大叔么?那我便不打扰了。”

微微福礼就打算闪人,柯戈博却紧跟上来,“六姑娘误会了。我方才去找过柯姑娘。不过她不在家,你家也没人应门,所以打算四处溜达一下。可巧,在这儿遇上你了。”

又来找柯语静?最近他往那儿跑的频率是不是太高了一点?她怎么不知道他俩的感情变得这么好了?

笑歌耸耸眉头,笑道,“小静不在么?我出门的时候她好像还在的呀……不知博公子有何急事要寻她?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代您转告,就不用劳烦您再跑一趟了。”

嘴上说着,视线到处搜寻离弦的身影——左眸里的灼热感已无踪影,不过那妖怪狡猾得很,或许就躲在附近打算看她是不是又有暴lou身份的嫌疑。

“没什么大事……六姑娘在等人吗?”柯戈博瞧她脸上分明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大字,不禁暗暗挠头,却还是不屈不挠地找话题想化开这被人拒于千里之外的尴尬。

真讨厌!他怎么还不走?笑歌郁闷地收回目光,淡道,“没有。”就算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问了白问。

柯戈博笑道,“六姑娘用过午饭了么?不如……”

“用过了,博公子不必客气。”

“那一同去茶楼坐会儿?我知道一个不错的……”

“多谢博公子的好意。不过我家里还有事没做完,要赶着回去。”

这也拒绝得太明显了吧?柯戈博的笑容有些僵硬,“那个……六姑娘,我说……”

“博公子一定也很忙吧?我就不多打扰了。有空再聊。”

她头也不抬地走,全不看路,脚步匆匆像是有鬼在追一样,冷不防就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回弹力弄得她一跤就坐倒在地上。

“我只是想说前面有人……”

柯戈博讪讪地摸摸鼻子,低声咕哝一句。正要拉她起来,却发现她愣愣地瞪着对面那个男人,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且那表情十分古怪,就形同到处躲债的人忽然间撞上了大债主,明明想逃可又没胆子逃。

柯戈博抬头一看,也愣了一下。那男人生得浓眉大眼,一袭藏青劲装衬出挺拔身姿,只是眉眼间透出些木然。他对刚发生的事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朝笑歌伸出手又缩回来,面上荡窘迫的红。

“云扬莲……你怎么在这里?”

“柯戈博?”夜云扬愕然抬眼,神色愈发尴尬,“我出来走走……”还好柯戈博及时收声,那称呼他到现在还不能适应。

大约是因着雪蛟迎来开国以来的第一位红氏公主,礼部措手不及,给她的男人们定下些混乱又拗口的称呼。譬如紫家兄弟以名开头,青穹就只好用姓做首,至于“倾城莲华”也不算难听,只夜云扬的就……

柯戈博好心替他掩饰身份,倒被他叫出全名,不由暗暗叫苦。幸好笑歌瞧起来还没醒神,他便若无其事地过去扶她,“六姑娘,没事吧?前面有家酒楼,不如先去那儿休息一下,要是没什么大碍我再送你回家。”

意外地,她应声好。看神情分明还在怔忪,也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应允了什么,只是目光如钉在了夜云扬脸上,其中包含的情绪复杂莫名,弄得两个男人都有些紧张。

夜云扬心里有些发毛,却仍道,“那我也一起去……等这位姑娘缓过劲儿来再说。”

既是怕她真的受了伤,也是因着迷路——惜夕说师妹私自离开了隐庄,这才独个儿溜出来找寻。不幸的是他对这个城市陌生得很,不但找不着去隐庄的路,连回去的路也不记得了。

到了地方才晓得,柯戈博所谓的前面有家酒楼,其实是绕路去了富贵大街。这人抠门起来不下笑歌,惜夕帮他在佳玉酒楼挂了个假名可以赊账,所以他也就只去那一家酒楼。

照例跟店小二打个招呼就往楼上去,却没发觉店小二望笑歌的眼神有些古怪——哪怕再平凡的脸,半天内出现两次也不能不引起店小二的注意了。何况每次陪笑歌来的都是自己人,且一来就是几个,这更是让人没办法不去琢磨她的身份。

店小二看他们上了二楼雅间,忙去跟卢傲禀报。卢傲一听,心里也敲起小鼓来。

红笑兮吃瘪的情形历历在目,而今时隔不过两个时辰她就再度出现,只怕来者不善。他道又是谁招惹了那个实则倔得跟头牛似的平凡脸小姐,赶忙亲自上楼去招呼。

柯戈博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夜云扬聊着天。他们素日里见面的机会不多,聊的话题也有限。两个都是嘴上说着,眼睛悄悄注意着一声不吭的笑歌。

她的反应很不寻常。柯戈博介绍夜云扬的时候,她忽然别转脸去,很有礼貌地行了个礼,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她先前那种犹如意外遇见熟人的神情大不相符。

这两人到底认不认识呢?

在柯戈博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夜云扬也在努力回忆是不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但,努力显然是徒劳的。那般平凡的五官经过修饰和养护也只算得上是清秀,而清秀的女子满街都是,就算见过他也不记得。

卢傲打帘子进来跟他两个行过礼,又恭恭敬敬地先给笑歌斟了杯茶,脸上一汪笑带着讨好,也带着点小心翼翼,“刘姑娘跟小店还真是有缘啊。老卢我还在愁什么时候才能请您来喝这席赔罪酒。可巧,这么快,咱们就又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