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扬大哥,难道你撞这位姑娘已经不止一回了么?”那戴斗笠的姑娘噗嗤笑出声来,手势轻柔地替笑歌拍去斗篷上的雪。白纱里那俏丽横生的五官隐约可见,不是青嫣又是谁?

笑歌一瞥之下,不禁愣了一愣。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手,轻提起斗篷下摆抖一抖,微微一笑,“谢谢。这样就可以了。”转向夜云扬,垂眸微颌首,“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连着两次冲撞公子。”

夜云扬大窘,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真是我没看路……六姑娘,没伤着吧?”她风帽落下的一霎,那狠厉之色犹在面上,真真叫人心惊胆颤。一个姑娘家家,先是白日醉酒,方才又现出那等神情,究竟有何心结难解,以至于此呢?

“公子多虑了。我也不是纸糊的,怎会说伤就伤了呢?”笑歌拢紧衣襟,又复戴好风帽,告罪一声,冲他们款款一礼,转身便要走。

“等等,六姑娘!”夜云扬却追过来。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脸红得有些可疑,“那个……这个……请问你对这儿的路熟不熟?”

昨日幸亏遇上青嫣,他方拖.困。他含糊其辞说要寻访故人,青嫣今日便自告奋勇来带路。谁晓得她熟悉的也不过是城西和城北,走了一早上夜云扬都没瞧见哪所宅子与记忆中的相符,二人就决定转行城南。结果一绕绕进这迷宫巷,两个都慌了手脚。这会儿巧遇笑歌,哪肯就此放她走?

笑歌狐疑地扭头看看他和青嫣,.轻轻挣拖他的手,睐眼笑道,“也说不上熟。不过,得看两位要去什么地方了。”

夜云扬大喜,忙朝青嫣笑道,“嫣.儿小姐,这位六姑娘是柯……柯兄的好友。有她在,我们应该能找到出口了。”

果然是迷路。笑歌偷偷翻个白眼,袖起手来淡淡一.笑,“既是如此,两位请随我来。”

态如云行,风姿绰约,是与那平凡脸孔不符的优雅。.斗篷长及鞋面,风过,微撩起一角,lou出那扎紧的鸦青裤脚,分明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装束。

青嫣眼尖,心神一凛,不动声色地cha到他两个之.间,口中曼声笑道,“有劳六姑娘费心。待出了这鬼地方,不如寻家酒楼稍事休息,也好让我们有机会答谢你。”

女人的小心思.一向表现在言辞上,这一个“我们”就把她和夜云扬同笑歌划分清楚。笑歌虽然对自己的感情之事有些迟钝,对别人的倒不含糊。

她眼珠微转,嘴角就牵出丝笑意,“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冻得够呛,正想缓缓,有热茶热饭又不用自己掏钱,当然求之不得。而且……她也正巧有事要他们帮忙。

轻车熟路领着他们绕来绕去,直绕得青嫣和夜云扬两眼发昏,笑歌才停在处岔路口,左右张望,似乎也没了主意。

青嫣有些沉不住气了,轻笑一声,“六姑娘,还没到么?”

“哦,马上。”笑歌不紧不慢地继续张望,忽地转头一笑,“两位请在此稍等。我去接个人,马上就回来。”

青嫣心底一震,轻扯夜云扬的衣角示警,他却已欣然笑道,“没事。反正没你带路,我们也走不出去。”

青嫣狂汗。望着笑歌的背影远去,她终忍不住捏了粉拳捶他一下,嗔道,“云扬大哥,你这人怎地这般容易相信人!”

夜云扬微微皱眉避开她的亲昵举动,摆手道,“不妨事。她是柯兄的好友,不会骗我们的。”

青嫣气结,xian了斗笠,蹙眉道,“那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以何为生、她这人性子又如何?这些你全清楚么?”

夜云扬愣一下,却又笑起来,“她姓刘,名小六,就住在柯语静家隔壁,别的嘛……放心,我与她虽然只见过两次,不过她看着并不像坏人。”

难道坏人额头有刻字的么?青嫣无语。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要问他如何与那六姑娘相识之类的话。

他两个在这头聊,那头笑歌过了转角,便推开一处虚掩着的破烂门板,闪身进了那宅子。

枯树树杈上,残破的蛛网随风荡。白雪覆盖的正厅屋顶上,脸盆大的窟窿一个接一个。

本该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却隐隐传出女子的抽噎声,偶或夹杂着一声半句焦急狂乱的呼喊——“晨曦,你醒来啊!你不要吓娘啊!”

果然在这里。笑歌轻盈地跃上台阶,随手在地上捡了半块砖往里一扔,又飞快往廊柱后一躲——

“笃!”

银晃晃宛如蝎尾般尖锐的鞭稍急钉入柱身,又猛地回缩,带起木屑无数。

“谁!?”

蓬头散发的妇人几个箭步抢到门边,一见笑歌,手中九节鞭一晃,发出声兽般的低吼,“你是何人?可是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派你来抢我儿子?”

笑歌不慌不忙地从柱后走出来,将风帽一扯,半边嘴角就扬起来,“韩尤嘉?”

韩尤嘉虽是心神紊乱,脑中尚有一丝清明。听她叫的不是“何夫人”,而是她出阁前的名字,不禁一怔,“你是……”

笑歌躬身行礼,恭谨非常,“我受啸云山寨大当家之托,来接你和晨曦离开何府。”

“大当家……安姐姐?!”韩尤嘉身子一震,抢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杏眼里泪光隐现,“你是说、你是说……安姐姐她全都知道了?”

笑歌被她捏得想哭,却咬牙强忍,淡道,“莫要多言,此地不宜久留。何府的人已经在四处搜寻你和晨曦的下落,若不尽早离开,只怕大当家再有本事,也保不住晨曦。”

这话正刺中韩尤嘉心事。她蓦地惊跳起来,“不错!这回一定不能再叫那猪狗不如的东西抢了我的儿子去!”忙拽了笑歌进屋,“晨曦在这里,可是、可是他总也不醒……”

那破旧的床板上,红笑兮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双目紧阖,苍白的脸上浮着两团异样的红晕。

笑歌的心一紧,慌过去伸手一试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韩尤嘉在旁看她神色微变,顿时慌了手脚,“他没事吗?他不会有事的吧?”

笑歌一咬下唇,将韩尤嘉按坐在床板上,从袖里抽出方手绢塞给她,“把脸擦干净。”自己又从随身锦囊里摸出把小木梳,散了她的发髻。

韩尤嘉愣愣地,脑子乱成一团,却是不敢拒绝,当真拿手绢把脸细细擦过。笑歌三下两下把她的头发梳顺,顺手接了那绢帕替她挽了个常见的妇人髻。低头一瞅她的身形,把斗篷一拖,边动手解自己的棉袄边命令道,“拖掉外裳,跟我换。”

事急从权,江湖女子也没那么多顾忌,何况这屋里唯一的男性早是昏迷不醒,韩尤嘉便也不多问,麻利地跟她交换了衣裳。

完事一看,韩尤嘉一身鸦青厚袄,裤脚放开,绢帕包头,很有点大户人家仆妇的味道。 而笑歌系好斗篷,一袭银灰遮去内里污糟的衫裙,俨然是贵气的富家小姐一名。

看出她是真心相助,韩尤嘉心内感激,刚想开口。却见笑歌又从随身锦囊里摸出包土黄的粉末,“伸手。”抖些在她掌中,又道,“抹完脸和脖子之后把手背也抹匀。”

将纸包一收,另摸出包红艳艳的粉末,将红笑兮的脸蛋涂得跟生了红斑似的。随后解下红笑兮的白狐裘,翻出银灰里子那面给他穿回去,又扯高领子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弄完手中事,抬头见韩尤嘉已抹得脸黄黄如长年在乡间劳作的妇人,不由得莞尔,替她将额际、耳际并后颈的颜色弄得均匀了,这才清清嗓子,起身正色道,“张妈,背着你儿子同我去找大夫——记住,你最近吃错东西哑了嗓子,有人问话,你只听得说不得。”

药力渐渐消褪,韩尤嘉的脑子清醒不少,闻言暗赞这女子心思机巧,依言背起红笑兮亦步亦趋跟着她出了那废宅。

青嫣等得不耐,想前去看究竟,无奈夜云扬不肯,只得在那儿抠墙皮低声抱怨。

夜云扬因着公主的事心烦意乱,连带着对世间女子也起了排拒之心,在公主府时与青穹偶有闲谈,得知青嫣与公主私交甚密,便断定她亦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不好扫她面子,才偶尔应付她一下。此时听她嘀咕,忍不住暗暗皱眉。远远看见那一袭银灰往这边来,轻吁口气,扬声招呼笑歌一声,瞅眼满脸不高兴的青嫣,嘴角还撩鄙夷,“看吧,我就说六姑娘不是那等人。”

青嫣恨得直在心里骂他是呆瓜。见笑歌身后那个背着个小孩子的乡下仆妇正穿了一身鸦青,心里一咯噔,笑着绕过笑歌便去摸那小孩子的头,口中还调侃道,“真是瞧不出来呢。我还以为六姑娘云英未嫁,没想到孩子都这般大了。”

大凡女子觉着劲敌出现,有时候说话就不免失了分寸。笑歌倒也不恼,一瞥朝她投来询问目光的韩尤嘉,丢个眼色过去,韩尤嘉当即咿咿呀呀叫着躲开了青嫣的手。

青嫣疑心顿起,脸上却仍是笑意盈然,“抱歉,六姑娘。我一瞧这孩子就很喜欢,只想瞧瞧他生得与你像不像,并无恶意。”

“嫣儿小姐说笑了。”笑歌瞥眼有些不安的夜云扬,淡淡一笑,“这是我家的佣人张妈,那是她的儿子小小。小小近来生了怪病,满脸都是红斑,张妈怕传染给你,这才避让。”

青嫣不信。绕到另一边瞧了一眼,果真见那孩子额上眼皮下都有红色斑块,登时脸色大变。她轻轻退开一步,口中却强笑道,“那这位大婶不怕被传染?”低头看看韩尤嘉的裤脚上犹有勒出来的皱褶,又道,“佣人在此,莫非六姑娘家就在附近?”

她刨根问底让夜云扬很是不快,但还未开口,却听笑歌淡道,“非也。只不过前几天没寻着良医,张妈身上又起了同样的红斑,所以让她和她儿子暂时搬来此处。”

青嫣大惊,忙不迭离了韩尤嘉,退到夜云扬身边来。夜云扬见她如此,愈发瞧不上眼,不动声色地往笑歌旁边kao了kao。

笑歌暗暗摇头,也不动声色地挪开些,嘴角微弯,挽出点笑,“两位无需惊慌。只要不触摸那些斑块、同用食具寝具,就不会染病。”眼波轻转,又lou出丝戏谑,“张妈和小小已在此冷僻之地苦等了我数日……想来两位不会介意先陪我带她们去看大夫,之后再同两位去酒楼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