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公主……这是在做梦吧?

莫礼清狠狠地扭了自己的脸颊两把,疼得眉眼皱作一团。泪眼汪汪望望那神采飞扬的少女,又瞅瞅身旁娇憨稚气的公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公主茫然地看了笑歌好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丢下筷子就要越桌飞扑,“姐姐!”

“莹莹,坐下。”

语气平淡,威慑力却十足。公主下意识地服从命令,伸长的手臂迅速回缩,端端正正地坐好,还老实地把手放在腿上。

“嗯。好乖~”笑歌粲然。全不理惊得眼珠快要拖眶而出的莫礼清,挟了个三馅儿水晶饺到她碗里,柔声道,“吃吧,看你瘦得。姐姐不在的时候,你一定没好好吃饭吧。”

小丫头立时感动了,也没好好想想这姐姐只在梦里出现过,咬着饺子哼哼,“好吃~姐姐是来教我怎么赶走大灰狼的么?”

一堆人如听天书,笑歌也不.解释,只笑微微地继续往她碗里布菜,“不是哦。姐姐这回是来陪莹莹玩游戏的。”

公主府众人的过度保护,小丫头.的心智要成长也极为有限。虽多多少少明白了些事理,毕竟被冷落了这几个月,寂寞难耐,一听要玩游戏,便无法自抑地激动起来,“姐姐,咱们要玩什么?”

“等我吃饱再告诉你。”笑歌慢悠.悠地道,看她还要问,眉尖一蹙,眼神就冷下来,“你要吃饭,还是说话?选一样。”

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看到一模一样的脸在跟.前晃,且天真无邪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仍是很不舒服。

小丫头渐渐淡忘的二十一世纪家庭教育又回到.了记忆里,她马上低头攻击饺子包子,再不言语。

莫礼清一面纠结着为什么会出现两个公主,一.面惊叹于这难伺候的主儿也会有乖乖听话的一天。目光在笑歌和公主的脸上来回转,良久方低声试探道,“公主?”

小丫头抬头,嗔.怪地皱皱眉,指指自己的嘴,比划着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又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到与食物的战斗中去。

笑歌却懒洋洋地扬起半边嘴角,似笑非笑,“小莫子,劳你照顾我妹妹这么久,辛苦了。”

那神情!那语气!天下哪还找得出第二个?!

“您、您果真是……”莫礼清热泪盈眶,跟打了鸡血一样满脸放光,扑通一声跪下,只差没抱住她的大腿痛哭流涕。

“起来吧。”笑歌摆摆手,止住他即将拖口而出的一声亲切呼唤,淡道,“有事回府再说。”

莫礼清矫健地翻身而起,含泪猛点头。不追问缘由,也再不理那大快朵颐的小丫头,飞快站到笑歌身旁去,殷勤布菜,小声道,“您先凑合着垫垫底儿,回去我就叫膳房给您做些好吃的。”

她微微一笑,那下巴颏愈发显得尖。看得他的心都颤了,情不自禁就开始发挥莫氏万能奶妈的功力:“您看您都瘦了,是不是在外头吃不好睡不香?这是谁给您梳的头?后头还散着那么些碎头发都不管。这鬓发的翠雀乍一看还行,可做工也太粗糙了。等回去,奴才给您找那支点翠金凤的小钗,包准比这好……”

越看那灵动的眉眼越喜欢,恨不得立马把她搬回去当佛供起来,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好出去再战江湖,夺回失去的一切荣光。

笑歌被他念得头大,不耐烦地照他小腿就是一脚,“行了行了!难得在外头聚一次,你也坐下来吃点东西,就少唠叨两句吧。”

要说前一秒还抱有些微的怀疑,这会儿都叫那不轻不重的一脚给踹飞了。

“可是奴才是下人……”莫礼清犹豫了下,见她眉头一皱,只得别别扭扭地搬了凳子来她身后坐着,圆乎乎的脸笑成朵喇叭花,“您吃,奴才不饿——奴才管这儿看着您吃就行了,奴才包准不唠叨。”

柯戈博促狭地冲笑歌眨眨眼,那意思像是在说“看你这回还嫌不嫌我话多”。紫因则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手指,朝她比了比,立时遭受柯戈博的一记报复意味浓厚的爆栗。

这群人咋就会幸灾乐祸呢?笑歌无语,随便动了两筷子——清楚感觉到身后有人烁烁注目,简直像要把她背心挖出个洞来似的,再好吃的东西也味同嚼蜡。

她的筷子刚放下,莫礼清起身就斟好茶送到她手边。讨喜的喇叭花万年不败,跟她那副郁闷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连夜云扬都忍不住低头闷笑。

柯戈博眼珠子一转,觑着莫礼清笑得意味深长,“你真的确定不是他?”

“绝对不是。”笑歌挑高了眉,把茶递到莫礼清面前,“小莫子,喝了它!”

他两个说得没头没脑,莫礼清听得是一头雾水。但命令一下,他本能地接过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末了抹抹嘴,皱眉,“您等等,奴才叫小二再添点蜂mi——都不甜,这让您怎么喝呀!”

囧……这忠诚度远远超出预估,别说柯戈博嘴角抽搐一时无语,就是笑歌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夜云扬没弄懂他们在玩什么。小丫头坚定地贯彻着食不语的原则,嘴巴嚼着东西,只拿眼睛好奇张望。

紫因促狭心起,睨着莫礼清嘿嘿一笑,“你这蠢奴才,可知方才她给你喝的是什么东西?”

莫礼清脸色一变,抬眼定定望了笑歌数秒,忽然学他模样嘿嘿一笑,讨喜的圆脸庞竟lou出几分倨傲,“不劳主事大人费心。主子愿给奴才喝什么,奴才就喝什么。”

一反常态地阴阳怪气,显然还在记恨公主失势时紫因强要休书之事。

紫因被噎得直瞪眼,桃花眼里荡起丝讥诮,“到死都是个忠心的奴才,难得难得!”

莫礼清心头突突乱跳,嘴巴却硬得不得了,“主事大人谬赞,不敢不敢!”

小丫头听不懂这等复杂的言谈,兴趣缺缺,自顾埋头苦吃,再不肯将注意力分给他们。就如只喜欢看《武松打虎》的突然看了出《拾玉镯》,咿咿呀呀总不见动真格,烦也烦死了。

笑歌却大觉有趣,忍俊不住笑出声来,“小因,你这促狭鬼!我说不是他,那就一定不是他,要理由,问我不就行了?明知他胆子不大,何必偏要吓他?”

莫礼清如闻天籁,鄙夷地斜眼紫因,快步走回笑歌身边,笑眯眯地低道,“这茶不好,怕不单是少了蜂mi的事儿。还是等回府,奴才拿那陈年枣mi给您泡。”

话里带刺,边说还边拿眼风跟紫因厮杀,有恃无恐,哪里还肯将他当做昔日的莲华?

笑歌也不点破,眼角笑意隐隐,“小莫子,你晓得我为何让小因单叫你出来么?”

“奴才愚钝,请主子明示。”

她慵懒地张臂往椅背上一搭,瞥眼吃得满嘴油光的小丫头,拿种乐呵呵的口气说道:“有不知死活的以为我真傻了,买通府里人要下毒害我。据说那个被收买了的还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一下莫礼清可镇静不来了,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主子明察,奴才日夜都盼着主子重振雄风,哪里敢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奴才虽是愚笨,却也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主子您……”

笑歌轻咳一声打断他的忠诚宣言,笑着踢了踢他的手臂,“你急什么?起来吧,先听我说完——我要是怀疑你,就不会只叫你出来接我了。”

莫礼清半个时辰内遭吓了三次,心脏实在有点受不了。两腿绵软,爬了半天也爬不起来,干脆坐在地上等她示下。

紫因最近对研究笑歌的心理和逻辑很感兴趣。光用脑子记都觉不够,掏出便携式笔墨,又摊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作虚心受教状。

好老师都喜欢勤奋的学生。笑歌拨拨眉毛,对他此举报以赞赏的目光。

柯戈博见状,止不住地暗骂紫因是马屁精。柯语静却好奇地凑过去看那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一页纸,直看得两眼放光。

“记重点,莫把姓名带进去,以免将来落人把柄,不好收拾。”

提点完毕,清清嗓子,笑歌尽量放慢语速迁就紫因记录,笑容里少不得掺了些得意,“唔,我想想……我看还是从头说起好了——这几个月,府里出了不少事。如今府中尚存正夫一名,担着莲华身份的,只剩呆瓜和紫霄两个。而小小白这挂名正夫长住宫中,呆瓜一个多月前就去找我去了,自当刨除在外。所谓虎毒不食子,且紫霄同小因一样,仗着剑法了得,不屑用毒,也可排除。至于惜夕嘛,她要是想我死,一刀即可,不必等到今日。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

说了半天全是别人,莫礼清难免有点心急,“那奴才呢?主子怎么就笃定奴才不是那等人?”

这问题问得很没水平,笑歌当即一个白眼飞过去,“那你说你是那等人吗?”不等他出声,慢条斯理地道,“你身为公主府大总管,在公主府彻底与宫中隔绝的第一日,我就把库房钥匙跟府内账本全数交给了你……小莫子,你还记得当时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莫礼清慌不迭爬起来,轻轻掸了下衣摆,圆嘟嘟白乎乎的脸上就浮可疑的红晕,似是尴尬得很,“主子说、主子说户部一月拨给公主府两万三千两白银,其中五千两足够府里所有人的月钱和吃穿用度的花销。剩下的一万八千两里,有一万两交给公主,八千两由奴才收着以备不时之需。奴才要是想做点生意或购置田产屋舍,须先同主子商议看是否具备……具备……”

“具备市场前景。”

莫礼清大力点头,“对对对!要是确实可行,又有……又有……”词儿太绕口,且意义不明,一时想不起,只好挠挠头,望着她讪笑不已。

笑歌摇摇头,继续提示,“又有发展潜力。”

“是是是!两样都齐全的话,主子会给奴才制定个计划。奴才可暂时挪用公……公款投……投……投钱。只要每月留下三千两用作周转,那五千两不够的话,差多少,主子都会借给奴才,而且不要利息。等赚了钱把本还上,第三年开始每年上交毛利中的两成给主子就行。”

莫礼清说着说着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嘿嘿笑着摸鼻子,“主子还别说,您……您离府之前不是给奴才支了个招,叫奴才赶在皇上寿辰前十天,找人把西坤六街和阳鹤城里带色儿的中上等丝绸全部买进,囤在流米镇那头的仓库里么?结果皇上寿辰一到,宫里急着给使臣们赶制新衣,光是这一笔,连本带利奴才就得了三万多两银子。加上后来大皇子和二皇子……咳咳,奴才还上公款一万两,手头上居然还剩将近五万两——奴才手里也不是没过过大钱,可五万两全是奴才的,这真是……这真是……都是托了主子的福啊!”

“哦哟,不错嘛!足够买几个小镇做个土霸王了!”

笑歌大乐,顺嘴调侃他两句,侧过脸觑着紫因嘻嘻一笑,“听见没?他自个儿都有五万两银子了!加上这几个月我不在,户部拨来的钱不用他交公,连府里摆着的、库房里收着的东西算上,捏在他手上的银子少说也有个一两百万——为着人家一两万的小钱,害死我这么个生财有道又不苛刻的主子,说不定还得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你觉得可能吗?”

“何必用钱?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看他愿不愿意做!”

紫因嗤鼻,当即遭到莫礼清白眼攻击——“这点不劳主事大人操心,主子早有吩咐。不管是有刀架在奴才脖子上,还是奴才中了毒,被逼无奈要对主子下手,就把明哲殿内室的凤雀金罗兰大肚瓶转个个儿。主子瞧见凤雀尾巴朝外,自有办法救奴才。若真是救不得,府里的奴才无论新进还是老人儿,都得改作奴才的名儿,其后以号数区分……哼哼,就算旁的人都没了,奴才也会永远陪在主子身边!”

阉人已无子嗣之望。漫长生命啊,多么地寂寞如雪。日日胆战心惊伴着主子,无非就是为钱为名。她将财政大权授予莫礼清,教他生财之道,又……等于说有她一日,“莫礼清”就永不消失。荣耀俱享,要遗臭万年亦是齐头并肩……

能把阉人的心思都摸得这般透彻,说她是妖孽都轻了!

紫因纠结了许久,又弱弱地迸出一句:“可要是拿你家人、你朋友的性命要挟你呢?就算你不怕死,难道你舍得下他们?”

莫礼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掩口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笑歌叹口气,看紫因的眼神大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喝口茶润润嗓子,替莫礼清作答:“小因,你忘了那次我们在明哲殿商议给小小白准备生日礼物的事了?小莫子那时候就说过,他自幼父母双亡,邻居收养过他几年,完了把他卖进了戏班子。你说戏班子那些人真要有值得他留恋的地方,他还会进到宫里来么?”

她一瞥点头赞同的莫礼清,半边嘴角就微微扬起,带出点讽刺的味道,“而且啊,小莫子在被我抢到公主府做总管之前,那可是我大伯父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儿啊。伺候完太后又能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你当什么人都能做得到吗?真要是像小莫子那回说的,他的手干净到只是会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那二品总管太监的位置能轮得到他做?”

莫礼清的笑容一僵。她只当没看见,慢慢续道:“他既做得到这一步,必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为常人所不能为……在这宫里,主子们斗得凶,底下人斗得更凶。有本事的就踩着别人往上爬,你要是没本事,就只能等着被人踩死——小因,这种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紫因突然沉默了。个中奥秘人人懂,但如她一般将优胜劣汰的道理说得这等直白又尖锐的,少之又少。

莫礼清大约是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低头望着脚尖,神情复杂莫名。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没多会儿,安静便被小丫头捏着那把成人的声线娇声娇气地打破:“姐姐,莹莹吃饱了。姐姐吃饱了吗?”

不知人间疾苦,不明人心险恶。特意将生生死死尔虞我诈说给她听,她却仍只记挂着好玩的游戏……是不是对她期望太高了?果然还是该寻个机会让她同紫霄去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过安稳日子吧。

笑歌暗暗皱眉,嘴角却牵起丝笑意,“是啊,姐姐已经饱了……莹莹,玩游戏你很拿手吧?”

“嗯。”

“那换装游戏你玩过没有?”

“什么叫换装游戏呀,姐姐?”

“就是莹莹扮成姐姐的模样,穿姐姐的衣服,学姐姐走路说话,让姐姐家里的人都以为莹莹就是姐姐,而姐姐呢,就穿上莹莹的衣服,学莹莹走路说话……这同跟大灰狼捉迷藏的游戏差不多,谁要是躲得时间最长,最晚被人发现,那就是谁赢了——怎么样,莹莹,要不要玩啊?”

“要!”小丫头大力点头,兴奋得小脸通红。

一干旁人皆用同情的目光看她步步走进陷阱,可无人出声也无人阻拦。

“莹莹真可爱~那我们现在就开始玩吧。”笑歌摸摸她的头,粲然一笑,牙森森地白,好似戏弄猎物的狼,“莹莹一定要装得很像很像哦。因为输了的人,可是要受罚的……”